读万卷书，还需行万里路
即使冒着被指孤陋寡闻的危险，我也想说《寻路中国》是看过最好的一本老外写中国的作品，后面可以酌情加个“之一”。之所以觉得这本书好，在于作者笔下的中国跟我的经验事实惊人的接近。可以想见，作为一个“牢骚满腹”的中国读者，突然发现一个老外能恰到好处地写出中国在急速变迁时的一个侧面，该是多么的惊喜。从类似的意义说，哈佛教授林培瑞（Perry Link）和这位何伟（Peter Hessler），能算得上真正的“中国通”，苏黛瑞（Dorothy J. Solinger）女士应该能算上多半个。而充满善意和自省精神的“中国人民的老盆友”们，把中国说得连中国人都不认识了，左一个“盛世”，右一个“共识”的那种，则可以直接忽略不计了。
何伟的好处，不仅在于他的敏感与悟性，最重要的是在读了万卷书，受到良好教育之余，还切切实实地行了万里路，有了这个“从乡村到工厂的自驾之旅”。常常飙出惊人之语的学院知识分子，书一定读得很多，但是恐怕很少能真正地深入到中国的民间，试着从这些普通中国人的角度去理解中国。当然，他们写出来的东西，也未必是给普通人看的。试想，一个慨叹于米国之没落与中国之兴盛的米国名校知识分子，突然决定要到中国看看，亲自理解这个遥远国度的生命力。经过漫长的飞行，他到了中国腹地某个工业城市，前来接机的正是名校校友。这位满腔赤诚的中国人，毕业以后在米国其他名校教了一段时间的书，然后回国，进了中国名校继续教书。现在，他为了了解中国，到这个城市政府挂职，从较低的苍穹俯瞰世人。校友见面，分外眼红，中国校友马上给他讲起了这个城市的新发展，制度创新和怎样实现公平与效率的平衡。米国校友很兴奋，要求他的中国校友马上安排他“下去”。事不宜迟，下午就去参观工厂，并召开了一个与工人的座谈会。短暂的中国之旅很快就结束了，这位米国学者兴奋地会想着那些充满勃勃生机的中国工人，不由得忧虑起了经济衰退的米国。啊，制度的优劣，决定了在现世的生机呵。他决定回去马上写一本记录自己忧思的书，一定要终点写写与那些工人的交谈——他们毕竟是“中国制造”的开端呵。而这本书的中文版权，他的中国校友已经在联系出版社了……
何伟没有组织什么座谈会，他的汉语很好，于是乘着法律的间隙游走于中国民间。从书的三部分看，他的经历包括，自驾车沿（主要是）明长城走了一遭，在京郊一个长城脚下的偏远小村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去长三角的浙江丽水感受新兴工业城市的发育，分别对应着三部分——城墙、村庄和工厂。与形形色色的普通中国人接触，全是跑出来的。没记错的话，他的父亲是个社会学家，社会科学方法或许会给他些许影响。但是，他的记者身份使这本书脱离了学术谋杀生命力的危险。如果给中国这个充满内在紧张的复杂组合体套上一个“共识”，那就意味着生硬地抹去无数参差不齐的毛刺，如同五金厂里的流水线工人做的那样。
印象深刻的是这样一段话，
“我在中国居住的时间越久，就越担心人们对快速变化的反应。这不是对现代化有所争论，至少不是绝对如此。我从不反对进步。我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急切地渴望摆脱贫困，我对他们愿意努力工作，愿意适应变化怀着一种深深的崇敬。但是，如果这个过程来得太快，是要付出代价的。……在西方，报纸上讲述中国的文章总是着眼于巨大的变化和政治的东西，他们甚至也会根据农村地区发生的一些抗议行为，来强调存在着不稳定的风险。但是，根据我的所见所闻，这个国家最大的焦虑却是极度个体化，极度内在化的。”（P253）
这种评价绝非定论，但却基于对中国农民的长期接触。他不反对现代化，但是在书里大量使用“廉价”这个形容词。可以相信，这并非出于恶意和傲慢，只是他眼前的世界变化太快，矛盾的事情混乱得并置于一处，其情景使人无法形容。同样，他对中国与米国城市发展异同大的比较，也是基于对新兴工业区的深入。当作为行动者的人被化约为数字，被强行框入宏观结构的话，得到的见解将不复这样的传神。
有一次，在拥挤的火车上，我遇见了一位吵吵嚷嚷呵斥列车员的大叔。按理说，这是种令人厌烦的行为，但是我却很奇怪地无端产生了种感动。因为，这是一个普通人的真实生活。说得矫情些，那位大叔是个中国人，一个同胞。虽然咬牙上学的各位大多都怀抱中场阶级梦想，而我也不幸忝列其中，但相较优雅公平的中产阶级，我还是更喜欢狡猾粗粝的中国农民。种种违背常理且很可能影响理论基点的情感反应，在云端是万万激发不出来的。
何伟的另外一个好处就是自知，能够意识到一个白皮肤的“他者”在吾国广泛受到的特殊待遇。相对农村和东洋的“他者”，这种经济、文化和体貌等复杂因素激发的优待，广大外宾想来是应该非常受用。当何伟尽量成为“自己人”的时候，他就约略体会到了普通中国人之不易，而这是窝在大城市公寓以及学院里的老外们难以获取的经验。跟房东孩子去医院那段（P157—167）传神得令人吃惊，那种被官僚刺伤的情感体验至少很接近于我的经验——“夜里，我感到一阵麻木。一刹那间，我在空空荡荡的公寓里坐了起来，感到十分的无助，竟至无法呼吸”。（P166）
很难下定论说何伟笔下的中国多么多么的真实。“真实”本来就是个极具争议的存在，况且求真的对象又是如此庞大和复杂。罗嗦一句，何伟写出的中国之所以如此令人心有戚戚，全在于行走民间带来的深入。
顺便说一句，对比博客作者兰小欢的译文
（http://www.bullogger.com/blogs/shafa/archives/375505.aspx，红杏需出墙），《寻路中国》中文版还是略有删节的，但力度极小，因为我们分享着那么多的“众所周知”。冲这么快出版此等好书的中文全译本，就得像作者、译者和出版社致敬，也希望早日出版作者的另两本神作——《江城》和《甲骨文》。
何伟的好处，不仅在于他的敏感与悟性，最重要的是在读了万卷书，受到良好教育之余，还切切实实地行了万里路，有了这个“从乡村到工厂的自驾之旅”。常常飙出惊人之语的学院知识分子，书一定读得很多，但是恐怕很少能真正地深入到中国的民间，试着从这些普通中国人的角度去理解中国。当然，他们写出来的东西，也未必是给普通人看的。试想，一个慨叹于米国之没落与中国之兴盛的米国名校知识分子，突然决定要到中国看看，亲自理解这个遥远国度的生命力。经过漫长的飞行，他到了中国腹地某个工业城市，前来接机的正是名校校友。这位满腔赤诚的中国人，毕业以后在米国其他名校教了一段时间的书，然后回国，进了中国名校继续教书。现在，他为了了解中国，到这个城市政府挂职，从较低的苍穹俯瞰世人。校友见面，分外眼红，中国校友马上给他讲起了这个城市的新发展，制度创新和怎样实现公平与效率的平衡。米国校友很兴奋，要求他的中国校友马上安排他“下去”。事不宜迟，下午就去参观工厂，并召开了一个与工人的座谈会。短暂的中国之旅很快就结束了，这位米国学者兴奋地会想着那些充满勃勃生机的中国工人，不由得忧虑起了经济衰退的米国。啊，制度的优劣，决定了在现世的生机呵。他决定回去马上写一本记录自己忧思的书，一定要终点写写与那些工人的交谈——他们毕竟是“中国制造”的开端呵。而这本书的中文版权，他的中国校友已经在联系出版社了……
何伟没有组织什么座谈会，他的汉语很好，于是乘着法律的间隙游走于中国民间。从书的三部分看，他的经历包括，自驾车沿（主要是）明长城走了一遭，在京郊一个长城脚下的偏远小村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去长三角的浙江丽水感受新兴工业城市的发育，分别对应着三部分——城墙、村庄和工厂。与形形色色的普通中国人接触，全是跑出来的。没记错的话，他的父亲是个社会学家，社会科学方法或许会给他些许影响。但是，他的记者身份使这本书脱离了学术谋杀生命力的危险。如果给中国这个充满内在紧张的复杂组合体套上一个“共识”，那就意味着生硬地抹去无数参差不齐的毛刺，如同五金厂里的流水线工人做的那样。
印象深刻的是这样一段话，
“我在中国居住的时间越久，就越担心人们对快速变化的反应。这不是对现代化有所争论，至少不是绝对如此。我从不反对进步。我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急切地渴望摆脱贫困，我对他们愿意努力工作，愿意适应变化怀着一种深深的崇敬。但是，如果这个过程来得太快，是要付出代价的。……在西方，报纸上讲述中国的文章总是着眼于巨大的变化和政治的东西，他们甚至也会根据农村地区发生的一些抗议行为，来强调存在着不稳定的风险。但是，根据我的所见所闻，这个国家最大的焦虑却是极度个体化，极度内在化的。”（P253）
这种评价绝非定论，但却基于对中国农民的长期接触。他不反对现代化，但是在书里大量使用“廉价”这个形容词。可以相信，这并非出于恶意和傲慢，只是他眼前的世界变化太快，矛盾的事情混乱得并置于一处，其情景使人无法形容。同样，他对中国与米国城市发展异同大的比较，也是基于对新兴工业区的深入。当作为行动者的人被化约为数字，被强行框入宏观结构的话，得到的见解将不复这样的传神。
有一次，在拥挤的火车上，我遇见了一位吵吵嚷嚷呵斥列车员的大叔。按理说，这是种令人厌烦的行为，但是我却很奇怪地无端产生了种感动。因为，这是一个普通人的真实生活。说得矫情些，那位大叔是个中国人，一个同胞。虽然咬牙上学的各位大多都怀抱中场阶级梦想，而我也不幸忝列其中，但相较优雅公平的中产阶级，我还是更喜欢狡猾粗粝的中国农民。种种违背常理且很可能影响理论基点的情感反应，在云端是万万激发不出来的。
何伟的另外一个好处就是自知，能够意识到一个白皮肤的“他者”在吾国广泛受到的特殊待遇。相对农村和东洋的“他者”，这种经济、文化和体貌等复杂因素激发的优待，广大外宾想来是应该非常受用。当何伟尽量成为“自己人”的时候，他就约略体会到了普通中国人之不易，而这是窝在大城市公寓以及学院里的老外们难以获取的经验。跟房东孩子去医院那段（P157—167）传神得令人吃惊，那种被官僚刺伤的情感体验至少很接近于我的经验——“夜里，我感到一阵麻木。一刹那间，我在空空荡荡的公寓里坐了起来，感到十分的无助，竟至无法呼吸”。（P166）
很难下定论说何伟笔下的中国多么多么的真实。“真实”本来就是个极具争议的存在，况且求真的对象又是如此庞大和复杂。罗嗦一句，何伟写出的中国之所以如此令人心有戚戚，全在于行走民间带来的深入。
顺便说一句，对比博客作者兰小欢的译文
（http://www.bullogger.com/blogs/shafa/archives/375505.aspx，红杏需出墙），《寻路中国》中文版还是略有删节的，但力度极小，因为我们分享着那么多的“众所周知”。冲这么快出版此等好书的中文全译本，就得像作者、译者和出版社致敬，也希望早日出版作者的另两本神作——《江城》和《甲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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