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颖：无知和愚昧是可悲的——读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古炉》

　　原载《文景》杂志2011年3月号
　　　　
　　当代著名作家贾平凹的长篇小说新作《古炉》，以那场所谓文化革命为社会背景，把那个年代所发生的事情都浓缩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古炉村。通过这个与世隔绝、穷乡僻壤的古炉村，作者用超现实的、甚至是荒诞的艺术表现手法大胆的揭露了“文化大革命”的根本实质，并借用一个孩童者狗尿苔的眼睛，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村民在经历这场“文革”事件的时候，在人性上所表现出来的盲从、愚昧、狭隘、委琐、善良以及集体无意识的麻木心态。小说中那一幕幕场景，让人读后不得不掩卷深思。
　　
　　古炉村是一个烧制瓷器的村子，虽然地处偏僻，但古老而厚重。有美丽的传说，有古迹、神佛塑像、碑石，还有象征村子龙脉的古树。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文化底蕴深厚的古村，在十年浩劫中，却毁在了村民自己手中。传说已经消失，雕梁画栋也被斧头锤子敲下，甚至是耸立山顶的古树，顷刻也被村民砍倒付之一炬。当那些有价值的历史文化在“破四旧”的呼声中被捣毁、烧毁的时候，麻木的无知的村民不仅积极响应参与其中，而且还干得心安理得。人性的劣根性、自私的贪欲让这场争斗在利益熏心、盲从中上演了一幕幕历史悲剧。
　　狗尿苔这个贯穿小说始终的主要人物，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少年，曾是一个被遗弃的孤儿，是蚕婆把他捡来养大。可悲的是蚕婆的男人被说成是国民党潜逃犯，所以狗尿苔也就成了国民党军官的残渣余孽。他本是一个聪明、善良、顽皮的孩子，但是家境的特殊性，使他很小的年龄就不得不面对村民的是是非非。他追求平等，向往平等，并为实现这个愿望时刻付诸自己的行动，他成了村民公用的小跑腿儿，任何人都可以指使他、教训他。他很想和村民们一样能享受贫下中农的待遇，但是在那个年代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的事情。不论他花费多少心思，不论他怎样的去讨好那些村民，他的头上还是要被扣上一个大帽子。他是生活在古炉村里最底层的人，只要村民不高兴，只要大家有取笑他的理由，他就逃脱不掉被戏弄和嘲讽。为此他受了很多的委屈，但却无处申诉，只得与动物、植物交流。贾平凹在塑造这个人物的时候，用了荒诞夸张的手法，把狗尿苔神话了。虽然他被神话了，但他并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更不能改变古炉村的命运，他只能用自己的眼睛，来见证一切，甚至是用自己的鼻子来预感将要发生的一切。只要他一闻到那稀奇古怪的特殊气味，古炉村就要发生大事情，就要死人了。
　　狗尿苔是可怜的，可怜的他生错了年代。同时他也是幸运的，他一次次的能逢凶化吉，躲过劫难，这和蚕婆的聪明保护和适时管教有直接的关系。蚕婆在书中是一个缄默其口的人。很多事她看得很明白，但又不得不装糊涂。她不仅心地善良，而且还敢于帮助别人。即使曾经批斗过她的支书，她也不记前仇。当得知支书被关入牛棚，她特意让狗尿苔送去了暖胃的兜兜。她有一双巧手，能画能剪，很多花草鸟兽，只要经过她的眼，即使是用一片树叶剪成的也会马上就有了生气。在文化落后的古炉村，她就是典型的民间艺术家的形象。她爱狗尿苔超越了爱自己，婆孙二人在批斗和武斗中相依为命，互相支撑。
　　和蚕婆的善良形象相得益彰的还有一个人物就是善人，他的善良甚至是在被批斗的时候都不忍心去踩死一只蚂蚁。他在古炉村是一位知识渊博很有医道的人，或者说更是一位智者。他给古炉村的村民说了很多病，古炉村的人不仅身体上有疾病，更有精神上的疾病。村人很难理解善人的说病理念，但是只要有人找到他，他就会喋喋不休的给人家说病，从仁义道德，再到宗教哲理。他不仅说的是病，更主要的是希望大家能够从自己的说病中得到警醒。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鲁迅笔下的狂人，狂人是被愚者视为疯子的人。在古炉村，善人何尝不是那个狂人呢？只是这个狂人在大家的眼中不是疯子，是清醒的。病的是那些愚人村民。而需要狂人救治的愚人实在太多了，凭他一己之力又怎能救治得过来呢？所以当那株古树倒下被村民任意瓜分的时候，他心里的希望也跟着古树一起倒下了，最终他还是失望的选择了自焚。
　　当善人自焚的时候，一个人是绝对脱不了干系的，那就是霸槽。霸槽是古炉村最俊朗的男人，高个子，宽肩膀，干净的脸上眼明齿白。他是贫下中农，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在“文革”这股旋风还没有轰轰烈烈的完全波及到古炉村的时候，霸槽应该是古炉村里很有经济头脑的人。他自命不凡，不满足于现状，心有所不甘。如果支书不在村里压制他，如果不让他缴纳大队部的税收，霸槽也许不会变得那么玩世不恭，也许不会走出古炉村，也许不会引来黄生生。顺理成章他也许就不会成为武斗中榔头队的领导者了，那么古炉村的全体村民就更不会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了。他和杏开或许会过上平平淡淡的生活，与其他村民一样数着填不饱肚子的日子。那么古炉村或者会有另一个人站出来成为历史悲剧的倡导者。毕竟那个年代，特殊的事件总会要造就一些特殊的人才。
　　霸槽是整个事件的推动者，但他的初衷是好的，当古炉村家家都填不满肚子屙不出屎来的时候，支书却能喝着茶水用三百元钱买下公家的房给儿子说媳妇。开始霸槽只是想看看大队部的账单，想弄明白不透明的账。人性是贪婪的，我们不能说支书不是一个好支书，但有些账目还是难脱其咎。这就为霸槽进一步的走下去找到了理由，或者说没有这个理由霸槽也会凭着自己的自命不凡干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业。霸槽可悲可恨之处就是太盲目太急功近利了，他纯粹是动乱年代的产物。先有黄生生的撺掇，后有马部长的撑腰，最后致使榔头队和红大刀队的矛盾越来越激化，使整个古炉村陷入了一场空前的浩劫，最终把自己也送上了断头台。
　　
　　读了贾平凹这部作品，让我深刻的体会到那段历史是多么的可悲。有多少人成了历史事件的操纵者和被操纵者，又有多少人成了无谓的牺牲品。霸槽、磨子、守灯、水皮、天布等等，他们的无知和愚昧，让这场人为的历史浩劫更血腥了。他们的残忍和不厚道、麻木和不变通，最终不仅毁了村子，同时也让自己走上了毁灭的道路。
　　走出这部书，故事可以翻转过去。但是经历过那个年代变迁的人，曾参与批斗和武斗的人，当再次回味过去的时候，是不是该给后人留下一点警醒和反思呢？就像贾平凹在这部书《后记》里所写的那样：现在，没有了血迹，没有了尸体，没有了一地的大字报的纸屑和棍棒砖头，一切都没有了，往事就如这风，一旋而悠悠远去。但经历过“文革”的人，不管在其中迫害过人或被人迫害过，只要人还活着，他必会有记忆。“文革”结束了，好像谁也没了责任，难道真的就没有了责任了吗？而贾平凹高妙之笔就是他没有去诉说这场运动的是非曲直，但是只要我们用心去读，用脑去想，一切都已经在不言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