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毁灭（译后记）
by 周嘉宁
翻译《写在身体上》的前半段时，我情绪低落，偶尔骂骂咧咧，与书的开头所描述的那三个月未曾下雨的干燥夏天并无两样。我并未从一开始就喜欢珍妮特•温特森，虽然在最初阅读《守望灯塔》时便已迷上她的语言。温特森说的没错，“我爱的是语言，叙事只是附带而已”，对此她向来身体力行。只是语言的曼妙所带来的吸引力更加剧了《写在身体上》前半部分的压抑。温特森花了大量篇幅尽情嘲弄最终通往婚姻的爱情，这几乎让我误以为她憎恨爱情。而其实，她只是在怀疑欲望的缺失。当两个人长久相处以后，她还爱她的丈夫吗？渴望他？当他看到他的妻子解开衣带，他有怎样的感觉？在其他的房子里，有没有他所渴望的人，就好像他曾经渴望她一样？
在书里，温特森写到与一个前女友一起做的游戏，她们那时很贫穷，走过那些安居乐业的小别墅，便往里偷窥，自己为里面房客编造些情节跌宕的故事。而生活终究不是电影，晚上七点以后屋子里常常是静悄悄的，房客们坐在椅子上，一潭死水。“她肯定死了！”我几乎也想与温特森一起喊出来。
面对欲望，温特森无疑是矛盾过的。一方面欲望带给她想象，使身体的触觉变得敏锐，也使灵魂脱离于现实世界，自己与自己对话，自己也因此而变成了那个更好的人。她在这本小说里描写的恋爱关系都无法超过六个月，直到露易丝出现。人们愿意再次坠入爱河，那最初的一个月，半年，一年。其实他们在讨论的根本不是爱情，而是欲望。而另一方面，温特森也明知真相，除非将欲望转变成爱情，不然欲望会令人失望，它所带来过的欢乐和战栗都会消失。
温特森从内心里对现代化心存不满，冬天里她希望的并不是中央空调的取暖，而是在壁炉里燃起一把五十年代温暖的噼啪作响的小火苗。但在温特森给英国《独立报》写的文章里，她又说她不想要回到五十年代，“那时候，夫妻们不管怎么样都在一起，但谁又能说这样的恋爱关系就容易？”三十岁以前自然应该如《写在身体上》的主人公一样谈那些时间期限少于六个月的恋爱，但之后不断坠入爱河的结果大多只是发现，那并不是爱。
这本书的后半部分无疑是温特森个人感情的释放。她或许在所有的小说中都表现为冷静的旁观者，也依然极尽刻薄和嘲讽之能，语言优美，善用比喻，引经据典。但是这本书，是确确实实的情书。并且对爱情的理解从第一页就已浸润，只不过之前都被压抑与掩饰。当书中的主人公离开露易丝后，温特森用了几个章节来描写身体，细致到每个器官，每根骨头，每寸皮肤，每丝神经末梢。这依然是欲望，没错，身体的反应不会撒谎。而温特森自己写道，“荣格，由炼金术出发，把欲望说成是一只白鸟，当它出现时，应该一直尾随它，但不该总把它带到地面。简单来说，我们无法总是依照欲望行事，也不该如此，但压抑它亦令我们一无所获。追随白鸟是一种勇敢的方式，承认有些爆炸性的事情正在发生。或许那将炸毁我们整个世界，或许它会引爆心灵的密室。肯定的是，事情会改变。”若要简单来说《写在身体上》，它写的是温特森追随欲望的旅途，她很诚实，有愤怒，抱怨，艰难，疼痛。要去承认那些毁灭般的炙热情绪很难，但是不要害怕这种摧毁，因为在温特森看来，面对欲望所带来的困难的同时，生活也被照亮。
与《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相同，《写在身体上》据说也是根据一段温特森自己的生活写的。只是在这本书中，她模糊了主人公的性别，只有一处暗示她是个女人，那也是无意流露出来的一句，说她穿着条米老鼠的睡裙。可是这本书明明也是自传啊。小说里让主人公神魂颠倒的原型正是《福楼拜的鹦鹉》的作者的妻子帕特•卡瓦纳。八十年代，卡瓦纳离开了丈夫朱立安•巴恩斯，与温特森私奔，但之后她又重新回到了这段婚姻关系里。2008年，卡瓦纳死于脑癌。所以最后我不得不理解温特森对婚姻的诅咒，并非因为我认同她身上的各种标签，她作为女性主义战士的身份，而只是当一段感情过分强烈的时候，任何东西化为诅咒都值得理解。
尽管温特森在处理语言时表现出优雅和理性，但她本身真应该是个糟糕又完美的情人啊，缺乏理性，热情过剩，一把火把自己烧死的同时，还一定要把爱人拖下水去。爱一个人的时候，恨不得把她剥皮抽筋，连同骨头都吞掉才好。她痛的时候，她的语言也在痛，所以我们也一定会渐渐觉得，连骨头都开始痛起来。只是温特森也说，“欲望值得尊敬。它值得上那些纷扰。但它不是爱情，只有爱情才值得上一切。”
翻译《写在身体上》的前半段时，我情绪低落，偶尔骂骂咧咧，与书的开头所描述的那三个月未曾下雨的干燥夏天并无两样。我并未从一开始就喜欢珍妮特•温特森，虽然在最初阅读《守望灯塔》时便已迷上她的语言。温特森说的没错，“我爱的是语言，叙事只是附带而已”，对此她向来身体力行。只是语言的曼妙所带来的吸引力更加剧了《写在身体上》前半部分的压抑。温特森花了大量篇幅尽情嘲弄最终通往婚姻的爱情，这几乎让我误以为她憎恨爱情。而其实，她只是在怀疑欲望的缺失。当两个人长久相处以后，她还爱她的丈夫吗？渴望他？当他看到他的妻子解开衣带，他有怎样的感觉？在其他的房子里，有没有他所渴望的人，就好像他曾经渴望她一样？
在书里，温特森写到与一个前女友一起做的游戏，她们那时很贫穷，走过那些安居乐业的小别墅，便往里偷窥，自己为里面房客编造些情节跌宕的故事。而生活终究不是电影，晚上七点以后屋子里常常是静悄悄的，房客们坐在椅子上，一潭死水。“她肯定死了！”我几乎也想与温特森一起喊出来。
面对欲望，温特森无疑是矛盾过的。一方面欲望带给她想象，使身体的触觉变得敏锐，也使灵魂脱离于现实世界，自己与自己对话，自己也因此而变成了那个更好的人。她在这本小说里描写的恋爱关系都无法超过六个月，直到露易丝出现。人们愿意再次坠入爱河，那最初的一个月，半年，一年。其实他们在讨论的根本不是爱情，而是欲望。而另一方面，温特森也明知真相，除非将欲望转变成爱情，不然欲望会令人失望，它所带来过的欢乐和战栗都会消失。
温特森从内心里对现代化心存不满，冬天里她希望的并不是中央空调的取暖，而是在壁炉里燃起一把五十年代温暖的噼啪作响的小火苗。但在温特森给英国《独立报》写的文章里，她又说她不想要回到五十年代，“那时候，夫妻们不管怎么样都在一起，但谁又能说这样的恋爱关系就容易？”三十岁以前自然应该如《写在身体上》的主人公一样谈那些时间期限少于六个月的恋爱，但之后不断坠入爱河的结果大多只是发现，那并不是爱。
这本书的后半部分无疑是温特森个人感情的释放。她或许在所有的小说中都表现为冷静的旁观者，也依然极尽刻薄和嘲讽之能，语言优美，善用比喻，引经据典。但是这本书，是确确实实的情书。并且对爱情的理解从第一页就已浸润，只不过之前都被压抑与掩饰。当书中的主人公离开露易丝后，温特森用了几个章节来描写身体，细致到每个器官，每根骨头，每寸皮肤，每丝神经末梢。这依然是欲望，没错，身体的反应不会撒谎。而温特森自己写道，“荣格，由炼金术出发，把欲望说成是一只白鸟，当它出现时，应该一直尾随它，但不该总把它带到地面。简单来说，我们无法总是依照欲望行事，也不该如此，但压抑它亦令我们一无所获。追随白鸟是一种勇敢的方式，承认有些爆炸性的事情正在发生。或许那将炸毁我们整个世界，或许它会引爆心灵的密室。肯定的是，事情会改变。”若要简单来说《写在身体上》，它写的是温特森追随欲望的旅途，她很诚实，有愤怒，抱怨，艰难，疼痛。要去承认那些毁灭般的炙热情绪很难，但是不要害怕这种摧毁，因为在温特森看来，面对欲望所带来的困难的同时，生活也被照亮。
与《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相同，《写在身体上》据说也是根据一段温特森自己的生活写的。只是在这本书中，她模糊了主人公的性别，只有一处暗示她是个女人，那也是无意流露出来的一句，说她穿着条米老鼠的睡裙。可是这本书明明也是自传啊。小说里让主人公神魂颠倒的原型正是《福楼拜的鹦鹉》的作者的妻子帕特•卡瓦纳。八十年代，卡瓦纳离开了丈夫朱立安•巴恩斯，与温特森私奔，但之后她又重新回到了这段婚姻关系里。2008年，卡瓦纳死于脑癌。所以最后我不得不理解温特森对婚姻的诅咒，并非因为我认同她身上的各种标签，她作为女性主义战士的身份，而只是当一段感情过分强烈的时候，任何东西化为诅咒都值得理解。
尽管温特森在处理语言时表现出优雅和理性，但她本身真应该是个糟糕又完美的情人啊，缺乏理性，热情过剩，一把火把自己烧死的同时，还一定要把爱人拖下水去。爱一个人的时候，恨不得把她剥皮抽筋，连同骨头都吞掉才好。她痛的时候，她的语言也在痛，所以我们也一定会渐渐觉得，连骨头都开始痛起来。只是温特森也说，“欲望值得尊敬。它值得上那些纷扰。但它不是爱情，只有爱情才值得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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