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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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小说来说,这肯定不是最好的年代,离最坏的倒大概不远。所以一本近千页的严肃文学作品能于今风靡畅销,自是平添传奇了。其实早在十年以前,颠沛半生、自诩诗人的罗贝托•波拉尼奥就凭第一部长篇小说《荒野侦探》拿到西班牙最重要的文学大奖。当时就有人把它和《百年孤独》相提并论,然而从小说本身的能量来说,《荒野侦探》比之《2666》,只如秋水比之汪洋。 《2666》赢得了主流评论界罕见的压倒性盛赞(我觉得都不为过),其中有的说:这是一部包含所有小说的小说、这是部翻过最后一页墨水仍不肯干掉的书。按照波拉尼奥钟爱的导师:博尔赫斯的思路,恐怕唯有一则包含所有评论的评论才能配得上这样一本小说——当然博氏还有另一种思路:对于一部小说最恰当的评论是这部小说本身。然而我的热爱使我无法在镜子之间保持沉默,因此还是尝试一写。 (以下5个主题顺带对应《2666》的5个部分,但绝不是说它们分别是这5个部分的不同主题,实际上任何一个主题同时都遍布于这本小说的每一页,而细心的读者最后反而会发现这本貌似枝蔓零散的小说其实惊人地严丝合缝、浑然一体。另一点需要预先说明的是:这本书完全无愧卡尔维诺所言的“繁复”,以致于剧透甚至是全然无害的。即使我故意抖落一些可以称之为“悬念”的东西,也几乎无损阅读的乐趣。毕竟,我们都早已知道K永远进不去城堡,而戈多永远等不来。) 【误会与真相】 波拉尼奥身上有许多谜团,在反复的误会中很可能难再被真正解开了。(如:他是否真的亲历皮诺切特政变?而他的遗孀倒先证明,美国媒体海洛因瘾君子的宣传是错的。其实我们不难推断:一个纯粹的浪荡子又哪能写出几千页小说呢!)波拉尼奥本人似乎也热衷于“制造神话”,因为他太知道那类狂热读者信徒般急切的好奇。他自己也必曾饱尝其中的甘苦,现在他把这种机会让给了自己的读者。 小说的第一部分的情节,正如《荒野侦探》,是追寻失踪的文学家。这里顺带一提关于《2666》的一些其他误会:通常这本小说被描述为主要关于墨西哥妇女连环谋杀案,再加上这么一个标题,难免让人以为这是某种侦探、犯罪纪实或科幻类的作品,这种预判是错误的——虽然里面真有不少侦探角色、充斥着形形色色匪夷所思的暴力甚至还真有几则小型科幻故事。墨西哥连环杀人事件确实是小说的中心事件,但并非全部:《关于罪行》是5部里最长的一个,有惊人的400多页,但我们也无法忽视小说剩下的500多页。如果非要概括这些篇幅的话,倒不如说是——艺术。艺术和犯罪是《2666》的两条主动脉,而不喜欢艺术部分的人大概也很难喜欢关于犯罪的部分。 在第一章《关于评论家们》里,连环杀人事件只像耳旁风一样偶尔掠过,而没有读内容简介的读者甚至很容易错过许多伏笔。我们的主人公,4位追寻神秘德国作家阿金姆波蒂(Benno von Archimboldi)的狂热评论家也同样没有注意到生活里遇到的这些信息,身为欧洲人(分别来自法国、意大利、西班牙和英国),他们似乎也同样没有理由对墨西哥的几条新闻上心。 令人惊讶的是,小说在开篇100多页(也即第一部分的一半)之后才正式把舞台引向墨西哥的沙漠,而这100多页的“暖场”竟是如此神气活现、妙趣横生。读者是经过这100页初步了解《2666》的美学和触感。一方面是极度琐碎的现实,波拉尼奥任由评论家之间的三角恋波波折折,也不急于把他们运往凶案发生的索诺拉沙漠——我们开始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真正现实的小说同生活一样,从不限定于单一的主题。另一方面,那著名的长达4页的句子(关于一个路人甲认识的女路人乙在南美洲的一段往事)在初步彰显小说横冲直撞的野性的同时,也显示了混沌疯狂中同样暗藏章法。波拉尼奥的美学是:用庸常的生活的节奏组织起大量离奇、离题的事件,并且在气质和主题上(而非情节本身)使所有材料遥相呼应。 国外有位精研汉学的蒲安迪教授,在解读《儒林外史》时一针见血地指出,不应该仅仅看到其中科举的黑暗与疯狂,而是要记住这是当时中国文人在有涯之生追求无限意义的途径。在《关于评论家们》里的三角恋爱与追寻隐居小说家的并置同样可以用“追求人生的意义”的眼光来看待。爱情与文学徒劳可笑的“本质”在在嬉笑间轻轻撩起面纱一角。 波拉尼奥曾把《莫比•迪克》与《哈利贝克•芬历险记》誉为美国小说的两大源头,并说后者光明欢快的伙伴模式影响了《荒野侦探》,而前者黑暗追寻的模式影响了《2666》。显然神秘的德国小说家正是那条被追捕的白鲸,但《关于批评家们》格调还算明朗欢快,不失为轻松、紧凑的复调小品。据说人人都喜欢这一章。 【诗与现实】 《关于阿摩菲塔诺》在篇幅上是先个惊喜,相较之下,它短得出格。据说波拉尼奥的遗稿里本来有该故事的长篇版,可在《2666》的组件里却是个短的版本。这很可能是出于昆德拉所言的节奏的考虑。而且从内容上考虑:这部分的主人公不过是《关于评论家们》一章里的某路人(我们甚至不妨把它算成一个成章的离题)、它的主题与诗歌(通常较短的形式)有莫大关联。 这一章虽然地理上到了墨西哥,但是同样很少关于谋杀案,相反倒在上一章的文学主题进一步纵深下去。主人公的老婆迷恋上某同性恋男诗人,于是抛夫弃女只身去探访关在精神病院的诗人,期间又有各种奇遇。这样的情节明显构成了一种“自相似性”的美感。事实上,波拉尼奥绝不忌讳写下貌似雷同的情节,因为世界也这样无耻地雷同着:不同的人们重复着同样的错误,陌生的人们做起似曾相识的幻梦。(而小说有意回避共同的人物、酒吧与精神病院则是尊重现实的多样性,这两个原则奇异地共生。) 只不过在这里,波拉尼奥把文学对日常生活可能产生的效果推往极端,他为诗歌赋予了魔幻的魅力,这也许是他脱离现实趋向浪漫的地方。这里他写的甚至不再是小说,而因其强烈浓郁的情感反而更接近于诗。关于波拉尼奥,尤其在《2666》里,魔幻、现实、诗歌、散文都是太粗糙的标签,根本无法起到准确归类的作用。 本部分的第二段情节是主人公独自渐入疯癫,与臆想中的声音不断交谈。这其实仍然是一种狂野的笔法,在小说中很少强行插入一个“声音”,在诗歌中倒常见得多。如果说前半段“追寻”的情节直如冰凉决绝的激流一泻千里,这段“交谈”则像块块磐石沉郁地堆积。我读完这部分掩卷良久,难以释怀。 【命运…】 第三部分《关于命运》无疑是过渡的一章,仅从标题上看,初步开始由人名转向主题。同名的主人公(黑人体育记者)阴差阳错间开始正面介入索诺拉沙漠的连环杀人案件。黑人的命运在这里作为与拉美人的互为难兄难弟的镜像。以《2666》整体而言,有一章题为《关于命运》再顺理成章不过:命运在每一章都可以算作主题,每一章里都有许多人的命运特地放聚光灯下展示给我们看。但个人以为这是整本书最弱的一部份,在情节上略欠独立完整。 但是从片段上来说却不乏神来之笔。很难不提那长达10页的演讲,读者也许会再一次为作者的大胆而惊讶、鼓掌。也许是与疾病赛跑的缘故,波拉尼奥总是用最有效率,通常也是最简单直白的方法把要讲的讲出来。这种原始同时也保证了高纯度(这10页的内容如果换其他作家表述,可能会扭扭捏捏搭进去50页)。有一些批评波拉尼奥罗嗦的说法是最不能成立的——如果不是他有意的精简,那么以《2666》的情节密度很容易膨胀成2000页的小说。与某些作家把简单情节拉扯稀释的做法相反,波拉尼奥却相当慷慨地把繁复的“子情节”全装到一个框架里。不错,他也是乔治•佩雷克的热诚读者!另一点与佩雷克极其相似的是(若非习自后者的话),波拉尼奥小说里的人物如果不在长篇独白里自我剖析,则叙事者也极少会对角色做“心理分析”:我们所见到的通常只有人物的各种行为。(曾见一篇书评指责波拉尼奥只懂罗列,不懂心理描写,并举出第五部描写主人公喜欢海仅仅罗列无数海藻的学名却只字不提人物心情的例子——简直愚钝无比!) 不妨倒回上一部主人公阿摩菲塔诺,他和药店小职员关于小说的讨论,常被引为波拉尼奥的自况——其实可以看成在探讨“小说的命运”。这里我们当可一窥他的英雄主义,但求有功,不求无过,这是一层,更深入而言,尽管最终的失败或许和死亡一样不可避免,一个人的败和死,一代人的败和死,但那些都不是终点,我们不需要精神胜利法,在限死的范围内把失败浪漫化:要fail better, 最起码是愚公,而不做西西弗斯。实际上在第五部中,波拉尼奥真的用一种非常离奇的方式插入了一个新版西西弗斯的故事,在我看来,不啻为对加缪版的彻底否决,因为波拉尼奥告诉我们,聪敏的西西弗斯(他不是“愚”公)一定会设法打破诸神的酷刑,重回大地。这是神话不允许的结局,但波拉尼奥偏要这么写,用一种理所当然的直白语气最简单不过地写出来——这或许是“虚构”最具冲击力的时刻。(相较而言,在所谓的存在主义版本里,加缪倒像个过度悲观又流于抒情的小年轻了。) 【无聊与恐怖】 《2666》第一页上便引有波德莱尔《恶之花》中的诗句:“无聊荒漠中的恐怖绿洲”。 这无疑是解读小说的金钥匙。我们不妨粗略地认为“艺术”对应于“无聊”,而“犯罪”对应于“恐怖”,《2666》所揭示的就是人类注定为“无聊”或“恐怖”两者之一所折磨,看你的选择了。 《关于罪行》无疑更进一步:“犯罪”在某些情况下竟能归于“无聊”。(而第5部分则似乎说明:“恐怖”也能催生“艺术”。)“某些情况”指的就是墨西哥这样几百名年青少女被残忍杀害、暴尸荒野。经过前3部的铺垫,第4部开头再无二话,凶案与尸体直逼眼球。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我们终于习惯了,或许难免开始感到无聊。这可真是所有自持有颗正义、同情之心的读者所遭遇的最尴尬的局面!(如果我们因为出现新的更古怪残忍的杀人手法而被吸引,是否又正好解释了凶手使用这种手法的动机?) 本章让人很容易联想起策兰的名诗《死亡赋格》,那定期出现的充满精确解剖学的描述段落把400页的漫长篇幅串联起来,变成一首关于罪恶和死亡的长诗。实际上400页的内容很庞杂,除了与“罪行”主题本身关联之外,彼此并不相联系。而此处的“罪行”也是一个复数,即并不单指连环杀害女性的罪行,还有其他各类或大或小的罪行(如神秘的“教堂撒尿者”等)。然而这团罪行的乱麻几乎是以数学里“分类讨论”的严谨思维来展开的,我们读到渎神、贩毒、血汗工厂、高级卖淫集团;读到黑帮血拼、读到“激情杀人”、读到精心策划的复仇…虽然并不按字母排序,但这无疑是一本罪行的百科全书。 其实大卫•芬奇的《十二宫杀手》与本章异曲同工,即以一种完全客观的视角细细记录漩涡周围的水纹而并不直接冲进漩涡莫测的核心。当然小说的介质能铺开更为广阔的视野。《关于罪行》里三教九流登场人物繁多,每个人都带来自己的一段故事,可作短篇小说读。波拉尼奥如果真的有心以字数骗稿费,那么本章里的许多线索都足以拉出来大肆编排一番,但比起讲一个首尾俱全的故事,他显然更愿意加一些突兀如暴风雨的插曲,比如介绍小警察身世时忽然戏仿出一个微型扭曲版的《百年孤独》! 我们最终什么都不了解的原因是,波拉尼奥也不了解。小说抓不住凶手的原因是,现实里也没能抓住凶手。波拉尼奥无意提供廉价的安慰,也严谨地不对“大写的现实”妄加演绎。但换过来想,答案不也早有了吗?如那段又一次叫读者咂舌的满满一页半的警员之间的“女人的笑话”,嬉笑間已冷冷点明墨西哥女性卑贱的处境。而更有一个妓女直接质问警探,罪案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而答案却给得很简单:无非是和毒品交易有关。我们无从知道毒品交易与残杀血汗工厂的工人妇女间具体如何关联,但我们可以肯定毒品、后工业体系的剥削、愚昧的文化全部都是谋杀这些女子的黑手。 这一章极其残酷沉重,但也并非黑得密不透光。波拉尼奥没下重笔渲染,却悄悄把新芽栽进荒凉的大地、让星光埋伏在无尽的夜空。 【过去以及未来的墓碑】 最后一章,第5章:《关于阿金姆波蒂》是《2666》天才燃烧至极的一章。初看下甚至难以置信,因为这简直相当于贝克特写下关于戈多的故事(或K写下参观城堡的游记)!而它的篇幅甚至逼近《关于罪行》,为全书第二长!如果我们再回想几百页之前评论家们的沮丧,就更会对此章垂涎欲滴。 不过若回头重看结构,在《2666》整张宏大的拼图上,从时间、地理、人物、主题上来看必然需要《关于阿金姆波蒂》这关键的一块。从此读者又一次感受《2666》无畏与严谨并存的气质,并且又一次被告知:世界比你想的要大,这个世界上也并不为你一个人而转。(看惯村上春树的读者大概早已熟悉那没有结果的追寻、没有答案的悬念,但我不知道村上的读者可在某一时间感到一种狭隘?一个人老是在自己的小井里打转,反而觉得世界对自己怀有神秘的敌意。)没有一个深渊本来为了你的凝视而准备,没有一个戈多为了消遣你的等待而不来…… 开始读《关于阿金姆波蒂》时,读者马上会感到一种墓地里空旷而新鲜的气息。空旷是因为有前4部几百页的人物、事件特别是残忍罪行的积压,突然转变为一个单纯的“男孩成长类”的故事;新鲜是因为这个故事其实很有点儿童话似的笔触;而墓地般的沧桑沉郁则无疑来时间上猛地调回遥远的二战岁月,而且我们都知道波拉尼奥并未能来得及真正写完这最后一章。 凭空制造作家是博尔赫斯的拿手好戏,而从这一章来看波拉尼奥似乎更是青出于蓝。波拉尼奥拿的第一个文学奖靠的就是一本名为《美洲地区的纳粹文学》的小说,从中似乎已经可以看出波拉尼奥更关注人的命运而非博尔赫斯的那些玄思。另外这一章有个颇为困扰我的问题是:阿金姆波蒂似乎是以托马斯•品钦为原型!毕竟,世界上真正的隐士作家没有几人,品钦是个难以忽略的名字,而种种微妙的细节又确与品钦的生平若即若离。当然小说本身的乐趣远远大于“原型考据”:阿金姆波蒂的故事到底还是比品钦的档案更为精彩。 这一章里并没有过多的描述二战,相反却设法把故事线引到了苏俄的科幻小说。这是小说里少数真正出现的小说中的小说,虽不及波拉尼奥最为推崇的菲利普•迪克那样复杂诡谲,却自有动人心弦的诗意。其中甚至有一小则关于红军翻雪山的内容,不知中国读者看了是什么心情。遗憾的是,关于阿金姆波蒂自己的小说,我们仅仅知道名字,或在极少数情况下有一两行的粗略简介。这是我们永远羡慕第一部里那些评论家们的地方,也似乎是知晓了作家人生故事所必需付出的代价。 于是,出现了有趣的情况:作家反倒有点像个忙忙碌碌的侦探。在波拉尼奥的天平上,诗人/作家放在一边,而另一边永远放着“侦探”:这就是自《荒野侦探》以来一贯的追求。正是本着这样一种精神,波拉尼奥不可避免地把生活和艺术混拌在一起,仿佛唯有如此,恐怖与无聊的双重痼疾才有了医治的可能。而小说成为波拉尼奥反抗时间的最强武器,我们还会读到一个又一个瞠目结舌的段落,见识层出不穷的新戏法,从中我们似乎不自觉地感觉到作者生命的紧迫,当生命即将西沉,艺术却仍挣扎着放射出最让人心碎的余辉。 《关于阿金姆波蒂》超长的时间跨度以如虹气势把整本《2666》利落地捆在一起,打包成一个整整齐齐的小宇宙:第5部里纳粹大屠杀好像成了第4部里墨西哥无数少女冤魂穿透时间的回声;一件黑夹克成为横渡数十载岁月的浮舟:不同人巧合似的相同顿悟与咒骂则好比迷宫里唯一可辨识的路标…阿金姆波蒂从一个古怪小孩变成垂垂老人,他还要赶往墨西哥完成最后一项使命;而波拉尼奥在死神来敲门的档口,在整本书的倒数第二页,仍然毫不犹豫地为我们介绍了一个新人物,让我们听他心平气和坐谈自己的祖父、三色冰激凌与不朽。 《波拉尼奥:最后访谈录》的编者在序言里写道:《荒野侦探》不过是献给一代人的挽歌,而《2666》却旨在为过去、现在、将来的一切死者建造墓碑。作为一部颇具传奇色彩的小说,《2666》仿佛新世纪的《神曲》,只不过本来天堂那部分的游程,波拉尼奥的鬼魂却带我们去了两遍地狱。而当我们合上书的时候,会发现自己复活了。 11.5.25 P.S.看了不少外媒书评,这有一篇很好: http://www.moreintelligentlife.com/story/bolano-2666-masterpie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