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人的廉价生活

一个作家写什么往往和他本人的生活经历很有关系，孤独者写孤独，胜利者歌颂胜利，失败者为失败做注解，因为切身，往往有独到之处。理查德·耶茨的小说集《恋爱中的骗子》，就围绕一个主题而写———失意的人和失败的人生。 耶茨本人，就是一个典型的失败者，不仅生前籍籍无名，死后也没有逆势反弹赢得身后名。三岁时父母就离婚了，弄得小耶茨缺少家庭关怀；长大后参军染上肺病被退伍，缺少组织关心；写了很多作品发表相当困难，更别说稿费了，没有多少粉丝钟爱；干过写作枪手，甚至还做过一段编剧工作，可惜缺少慧眼识英才；据说还进过精神病院，看来压力的确很大。不是所有的失败者都一定是被历史漏掉的天才，经历过这么多年的文学扫描和寻觅，我不认为还有哪个天才一定被遗忘。耶茨也就是一个二流作家，比三流好一些，比一流差一些。当然，如果非要从美国人在当代文明精神困境中去印证他小说中那些失败者的意义，那也只说明了他得感谢不得意的写作生涯和情感生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耶茨没有放弃写作，在近乎绝望的困顿生活中，依旧蜗居在简陋的房子里，一个人敲打着破旧的打字机，喝着廉价的啤酒和咖啡，叼着香烟屁股，与蟑螂为伍，将失败进行到底，至死不渝，也是一种勇气和性格。穷困或者发达，本来总有概率，所谓河东河西轮流来，但在耶茨身上几乎就是一个诅咒，幸运的轮盘就没在他这儿停过哪怕一下。郁郁不得志的写作者一般不甘心，穷则思变嘛！耶茨也不是没折腾过，比如改行当好莱坞编剧，但显然干得并不好。可见无论在什么国家，当作家都是风险很大的事，蟑螂随时会找上门来，稿费却总是姗姗来迟甚至根本就不来。失败、焦虑成为他作品中的关键词和标签，也一点都不奇怪。你不能期望他混得这么差还去歌颂生活的伟大和光明以及赞美爱情，那太不厚道。 耶茨的代表作自然是长篇小说《革命之路》，拍成电影，泰坦尼克号沉船多年后杰克和露丝为此重新聚首，似乎火了一阵子。小说集《恋爱中的骗子》也基本属于同一个路数，失败的艺术家、单身母亲、脆弱的婚姻和情事，都是普通人的普通生活，描写的也是普通人的孤独、失落与绝望，连耶茨自己都说：“如果我的作品有什么主题的话，我想只有简单一个：人都是孤独的，没有人逃脱得了，这就是他们的悲剧所在。”这不仅是人们的悲剧所在，恐怕也是作者耶茨的悲剧所在。因为作者曾经想过去摆脱这种悲剧状态，从孤独中突围，但残酷荒凉的生活现实让他根本无法潇洒度日。这也是耶茨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有七个小说，阅读起来很畅快，文笔也朴素无华，耶茨本就不是那种难懂的作家，也从不卖弄技巧。 书中有几篇小说值得一说，《哦，约瑟夫，我很累》、《恋爱中的骗子》和《告别萨莉》，第一篇写艺术家妈妈，四十一岁的年纪，青春易逝，什么都拿不出手，没有值得骄傲的作品，甚至连工作机会都不多，崇尚贵族，但显然贵族并没有理会她。婚姻失败，艺术失败，如此绝望，让人几乎看不到希望，但生活还得继续。行文中泛着心酸和落寞，弥漫着忧郁，似有当年郁达夫的挫败感。《恋爱中的骗子》写遭遇婚姻危机的男人，与一个妓女产生了感情，以为获得出口，无非也就是相互慰藉，后来由于性格的不同导致口角不断，加上妓女喜欢撒撒小谎，让男人充满不确定感，对婚姻的美好期待也逐渐降落为世俗的生活。而《告别萨莉》带有自传性，写一个处境窘迫的作家跑去好莱坞当编剧，渴望找个女人潇洒一下，偏又无法做到“上床就是上床”的游戏境界，投入一点感情，自然就烦恼不断了，大概也是作家们的多情，但他生活太差了，霉味扑鼻的地下室，蟑螂乱爬的浴室让女人近乎抓狂，让人发笑而又辛酸。 More than 上床， 这就是耶茨小说男主角的精神德行，不仅仅是上床，还得干完后有感情，有对其崇拜之类的依附。期望有个知己，能上床外，还能懂得他，至于女人什么身份，根本无所谓，可以是妓女，也可以是秘书。这种思路，在很多很多年我们的老祖宗那里——在那些个不得志的书生的灯下和之上，写就的一些笔记体小说，弄几个红袖添香夜读书之类的玩意，再或者牵个小红娘偷下隔壁闺秀之类的勾当。然后彼此还得芳心暗许，彼此欣赏，除了一解身体的饥渴，还能吟诗做对。书生做这些春梦，耶茨在现实生活中寻求这些慰藉，作家就是这样文艺范儿，穷归穷，失意归失意，但对于感情的要求还得是性加理解，不然就痛苦，就往回走，就借酒浇愁，借喝咖啡，抽劣质香烟，消愁。 关于生活的困顿，小说中常出现一个词语——廉价，比如《恋爱中的骗子》写妓女时候就提到她的内衣很廉价，至于《告别萨莉》一篇中，也出现了这个词。他们渴望过上好的生活，他们并不在困顿和贫穷中自娱自乐，他们有抱怨，也有下层人对上层人物的窥探。尽管作者耶茨是一个高尚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小说里的人物同样高尚，很庸俗，和我们一样，谈不上坚守理想，谈不上对爱情有忠贞，无论是《恋爱中的骗子》，还是《告别萨莉》，都不是爱情小说，甚至谈不上逢场作戏，都不过是无聊时间下的游戏而已。妥协，乏味，最后选择回归。廉价的衣物，折射出的尽管是不如意的生活，但同时也在述说一种生活态度。 耶茨的这些关注小人物尴尬生活的小说，让我想起国内的一些作品，比如早些年前的新现实主义代表作的《一地鸡毛》，谁还有印象么？以及池莉和方芳的一些作品，也多是展现人的困境和失意状态，包括苏童先生的一些短篇小说也有相似的主题，只是没有耶茨表现得这般彻底，但在写作技巧上，不会比耶茨写得差，只是外版书的热潮常常让人忽略这一点，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 《革命之路》中没有政治革命，《恋爱中的骗子》也没有真的爱情，连《哦，约瑟夫，我很累》里的艺术家都可能是幌子，如是而已，就算是反映了美国人所谓当代精神的困境，你我也无法切身体会。不像耶茨的另一本《十一种孤独》，有一些话语是普适的，直动人心，比如耶茨这样解释孤独：我想所谓孤独，就是你面对的那个人，他的情绪和你自己的情绪，不在同一个频率。 是的，不在同一个频率。 刊于《新京报》2011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