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博智评贾勤辞典:穷尽词语可能性的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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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尽词语可能性的辞典
——评贾勤《辞典》
刘博智
“大部头就是大恶魔”这是卡利马科斯的名言,这是他对百科全书式的辞书和史诗小说单枪匹马的宣战。尽管这样,这把由私人执行的新型宗教审判的篝火并没有烧到贾勤和他的《现代派文学辞典》身上。卡利马科斯借诗艺之神的口戏谑到,献祭要用肥胖的牲畜,但缪斯还是纤瘦的好,辞书更是如此。贾勤对小型辞典的热爱不仅表现先在篇幅上,更重要的,《现代派文学辞典》是他以个体经验为目,以紧致而互嵌的逻辑为纲,试图进行一次对诠释学意义上“标准读者”(the Model Reader)塑建的超拔以及对蒙时间之难的词语本身所亡迭诗意的寻回。
贾勤说他不会成为作家,他以写作者自诩,并依凭这种身份的能量,依靠词语本身的逻辑去推动叙述。照此圭臬行文者如让•波德里亚和安伯托•艾柯皆有此类名作传世——《冷记忆》《密涅瓦的火柴盒》。这种化繁就简的片段式书写方式比起包裹在情节中的精微见解的小说更显得纡尊降贵而愈发纯粹。只是相比之下,前两者的缕述显得破碎和溢满(思路溢出了主题)。而贾勤不仅把这种思维碎片编成了一部辞典,还做了思路上的收拢。
对于一本辞典,我们应该抱有怎样的期待呢?它似乎是在帮书写者设立最基本的规范。在“为书写者立约”这一冠冕而无趣的前提下,《现代派文学辞典》里盘错着的“贾勤们”用他们的私想拔高了书写者对辞典的心理预期。他的笔下流出各种麋集混杂的可能性:杂耍和祈祷混杂在一起,把战争坍缩成室内游戏。把骨皮攒就的贾勤拆解为一对0和1的碎片(见《现代派文学辞典》条目“贾勤”),通过称引名词去还原它动词词性中缺失的部分(见《现代派文学辞典》条目“甘”)
霍尔巴赫曾梦想言辞有一种可爱的透明性,能够不折不扣地体现他的意图,能够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分毫不爽地为他人理解。而对贾勤来说,这种纯粹的修辞反而使言辞走上了歧路,他所希冀的是,言辞被欲望的引擎驱动,而欲望的引擎躲在诱惑的脆弱操纵结构背后闪闪发光。贾勤握住了一把诠释所有文本的钥匙,就像拜占庭的阿里斯托芬位居亚历山大图书馆的主管之职。当我读完这本书,脑中浮现出的是阿里斯托芬对米南德激情洋溢的感叹:“哦,米南德!哦,生活!你能究竟谁在模仿谁?”
辞典的写作是一种对词语的驯服,这种说法在大多数人看来未免过于狂妄,但对于贾勤来说这是一种带有歧义的赞美,倘若和霍尔巴赫狄德罗一样将词汇简化为本体一个单纯的意愿,那仅仅能拼贴出本体的背景。而按照贾勤的观点,“虽然词语与本体同在,太多的人类时序中,它们都拒绝出场,以免喧宾夺主,而传世作品中的词汇,要么助纣为虐,要么反客为主,总之,它的运行与突破是在一次次利用与反利用,一次次无法自责的反目。”词语的意蕴本身就存在于和它本体无法自洽的系统之中,这是辞典编写者所要背负的悖论,同时还要考察某一词语在文学的风化中所处的两种时间,以及在这两种时间并置中文学时间对传统时间的超越所对词语造成的后遗症。词语的真相更像是基督的裹尸布——它今天的虚假性不必往日的真实性更加可靠。因此贾勤开始了另一场有趣的冒险,在他的《密涅瓦的火柴盒》里藏着他的《冷记忆》,在他的通禅醒思里他翻开了词语的背面,关照词语的背影。将词语本身挖地三尺。读者打开这本书,就像画展中观者在看一幅幅描绘背影的画作。我们阅读了每一幅背影的背叛(画作的面部代表着一种本体和词语有且只有一种的合理而无误的链接,而词语的背影以沉默来发出抗衡的力量,隐而不显,背影在用身体去诉说拒绝,打破了脸所代表的惯有词汇)
布鲁门贝格(Hans Blumenberg)说:“背景之人怀有隐喻式的等待,尤其当他激起了人们某种热情,伴随而来的是促进人们解析事物本质的处境。”在让我们返回这个词语和背影的换喻,贾勤立于现实经验的沃土回望词语的背影,贾勤说,不同的语言构筑不同的人生。从A到Z,类似于从何乾到未济,一切并未结束,它才刚刚开始。而且这种热情可以隔代遗传,这意味着,贾勤跳过了词语的“无限衍义”阶段,借用自己的经验和“奴斯”为词语重新规划了它们的宿命。贾勤从符号学和语义学上远离了词语,但正如普勒苏亦指出:“此一方式的远离,包含着对时间的远离,有如遁入冥土,追随灵魂一同。”
比如,我在这种阅读中捕获了另一种“女人”的可能性:
“我们面对她们时,想到更多的受害者,想到脆弱的家庭。他们驰骋在自我的虚妄中,接近上帝的路被永久封闭,一意的发挥那最后的意志力量。历史中的女人使灾难发生,并且是灾难永远成为过去,从而给后世以永远的见证。历史中的女人从生到死,她们经历了漫长的一生,进入到我的阅读之中。”(见《现代派文学辞典》条目“女人”)历史中的女人们由死亡走向了隐喻,这似乎是贾勤要说的。她们凭借着煊赫的死亡才能被撰史人和诗人的笔记住。她们的美原本只属于她们的所有者,这种所有关系见于张愔之于关盼盼、石崇之于绿珠。我无法从自矜而含混的史书中寻到她们倾心的痕迹,她们是物的极类,是连接私域和公域的仪式角色,是张愔和石崇前厅的延伸。楼榭既是她们的陪嫁又是她们的陪葬,燕子楼锁不住关盼盼凭栏独望的倩影,绿珠楼却掠过了绿珠愚娭的身体。值得庆幸的是,在她纵身跃下的那一瞬,“她”夺回了人的地位。“她”用生命的通货偿还了累欠在“她”身份和性别上的债务。那一瞬削弱了开放结局的可能性和对未定结局的争竞。她们用瞬时的死去摘除了历史枝桠在性别偏移上生长下去的顶端优势。但仅仅在那一瞬,她们返回人间,在下一瞬,诗人们又用词句重新占有了她们。她们又重归物位。她们的轻罗绮縠,兰麝袭身的异秉被诗句转换为一套过时的隐喻——落花、香尘、遗骨。她们在张仲素的《燕子楼》中复活,又在杜牧的《金谷园》中歌兮舞兮。
这样说来,贾勤的视角又过于微观和执拗,他非要在粗线条的历史中还原女性角色诗意中的真实,或许这正是辞典的使命,但历史的纱幕就像一张歪扭的点阵图,无论你如何放大,得到的都是黑黢黢的一个像素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