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仰止

读了一个月，书页都散了。作为神话学爱好者，早时看过作者凯伦·阿姆斯特朗的《神话简史》，简短，但要言不烦，很是喜欢。加之她爱征引的约瑟夫·坎贝尔、伊利亚德等人也都是自己的偶像，就对这个作者留了心。不久前又下决心攻克伊利亚德的《宗教思想史》，计划先读本薄点的相关书籍垫底，就想到了阿姆斯特朗的《神的历史》。上当当一看，发现有新书，就把《神的历史》和《轴心时代》一并买下。结果一个月来随意翻看，倒先把《轴心时代》看完了。

本书采纳卡尔·雅斯贝斯的轴心时代理论，分析了此一时期希腊、中东、印度和中国四地伟大的精神创造，以时间为线，分段分地阐述，又彼此互相引证，融为一体。起笔处还是当时具体的时代和社会情况，随即进入对轴心精神的深入分解，于事实和经文的陈述中，归纳出此一时期各地圣人共通的思想倾向。所谓轴心精神，归根到底是听着极简单的宗教“金规则”：同情、仁爱、推己及人和包容的心态。轴心时代本身并非一个幸福的安乐期，恰恰相反，此一时期暴力横行，礼崩乐坏，人民颠沛流离。但正是在这样前后帝国之间的混乱期，人类历史上最具才华且最为勤奋的一批思想者开拓了人类精神最伟大的可能。所以轴心精神并不一定就体现在轴心时代切实的文化环境中，而更像是此时产生的一种伟大理想。

读罢此书，作者有两点特别令人钦佩。一是她以自己的思路对繁复庞杂的资料进行了整合和解读，把轴心时代各类文明成果纳入阐释框架中，浑然天成。很多地方即使早已明了事实，经她一说，也有不少新的启发。比如对几个希腊悲剧的分析，振聋发聩，醍醐灌顶。当然，也有一些论述难免不够准确。但总的看，不得不赞叹作者渊博的学识和深刻的洞见。另一个就是作者包容的态度。一如轴心精神本身所倡导，作者没有任何偏见，处处遵从事实和坚持的立场。她对印度灵性和中国包容精神大加赞赏，却对希腊精神的某些面向多有批判，重点批评了柏拉图理想国建构的反人类倾向和亚里士多德科学主义诉求的灵性匮乏。及至最后一节，在肯定了印度、以色列和中国的轴心时代精神硕果之后，作者说：“在希腊，暴力由城邦制度化了，尽管存在一些对轴心理想的突出贡献，尤其是在悲剧文学领域里，那里最终没有发生宗教变革。”

就不够准确的地方说，中国部分可能是比较多的。作为一个有着长期修道体验的西方学者，对犹太和希腊传统的熟悉自不待言。作者的代表作中有《佛陀》，对印度传统的感悟也极为深切。惟独中国部分，可能受制于资料和语言，有若干处值得商榷的地方。比如她把春秋时期礼仪制度的转变跟“神性的放弃”和“心性的探索”相对应，在我一个恰好正研习先秦礼制的读者看来，至少是不够全面的。对中国轴心时代的论述，可参看北大陈来老师的《古代宗教与伦理》，思路与之非常接近，但是只论儒家，未及诸子。陈来书中，有一本极重要的参考书，是卡西尔的《人论》。卡西尔说到，那一时代由自然宗教向伦理宗教转变的过程中，个体开始发扬自身积极、向善的能动性。这其实就是本书最为基本的一条线索，但作者的引用书目中并无《人论》，真是智者所见略同。

这样的书，当然涉及当今世界宗教信仰和文化的出路问题。作者在这个问题上也极为包容，始终没说过一个人要有具体宗教信仰之类的话。恰恰相反，她认为所有的宗教都应该在新的环境中重新定位，信徒应该去不断地研究、讨论、反思和行动，直面宗教文化历史中的阴暗面，真正实现精神上的完善和互相之间的交流。“在高喊着其他宗教要检点其行为之前，我们应当审视自己的传统、经文与历史，并修正自身的行为。”而且本来就如作者在书中揭示的，轴心时代最伟大的宗教精神，并不在于先确立一个至上神，然后对其臣服，而是先诉诸自己的内心，去体会其中正面的能量，再从中去寻找神。后世强制性的宗教要求，恰恰与轴心时代圣贤的教导背道而驰。此外，我们所生活其中的世俗主义倾向，其实与极端的原教旨主义并无本质区别，作者说：“那些抵制宗教的世俗主义者，也应当注意到世俗基要主义的征候。世俗基要主义往往对宗教抱有强烈的偏见，就像某些形式的宗教对待世俗主义那样。在世俗主义简短的历史中，也曾发生过希特勒和萨达姆·侯赛因带来的灾难（作者啊，这里你怎么可以不提我们伟大SHE会ZHU义国家的历史！）。这些事例表明，在公共政策中以武力排除宗教的影响，会与任何虔诚的宗教战争一样具有毁灭性。”这个问题其实卡西尔在论述纳粹国家主义神话的时候也早就说过了，人的神圣和宗教情感是不可能也绝不应该清除的，不往正面引导，就会被恶魔利用。

这本书可以推荐给除具体某种宗教信徒之外的任何人看。对于一般读者，本书深刻但是好读，全面但又重点突出，无论是入门还是深化，都必有所得。所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其实说起来也不容易，因此对作者说得这样好这样深入浅出（译者译得也好！），读者惟有感谢。至于做嘛，更不可能一蹴而就，只能勉力为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