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背负前世记忆之前，我能不能叹息一声？”
那种认为新器物载不动旧风流的观点或许有理，但我暂时不愿相信。手上拿到的是日本文坛“实力偶像派”作家岛田雅彦的新作《徒然王子》（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4月），宽大的腰封上赫然印着“芥川奖评委、日本纯文学名家跨界手机小说第一作”，言下之意，这部在时间、空间两大叙事维度里悠游狂欢之作，虽则诞生于手机、发布于网站，其作为严肃文学的理想与内核却没有变质。一开扉页，便有惊喜，篆书“徒然王子”四字清新醒目，下有作者落款；人言岛田多才多艺，诚非虚言（我敢打赌一块大洋他没有用“电脑刻章”）——不管他的文字是成于纸墨笔砚，还是手指键盘，风雅人终究是风雅人。
故事从现代（或是后现代？）讲起，主人公铁人虽号称皇天贵胄，王族末裔，却整日浑浑噩噩，在忧愁之森里放浪形骸，活脱脱一个“多余人”。在当了三十多年“徒然王子”后，他终于下定决心，离开王宫，去尘世寻找存在的意义。他只带了一个秘书：落难滑稽演员平惟光。在惟光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幽灵镇——流浪汉与局外人的避难所。目睹现实丑恶的铁人发誓要寻找救世良方，身为“日出之国”的未来统治者，他不愿听任国家被政客与商人糟蹋、出卖，希望将来继大统时，可以成为合格的君王。但要实现宏愿，他必须寻访仙人——等待他的，则是四段前世之旅。
在这四出“穿越剧”中，他分别化身齐国败兵无量、源氏武将那须大八郎宗久、耶稣会翻译胡安和大阪米商之子藤四郎。岛田充分利用了其丰沛的历史知识，将徐福东渡、源氏平家之争、丰臣秀吉称霸等等历史事件化入铁人的求道之旅，虽然有时读来稍嫌“隔”，但在时间的跳跃与空间的变焦中，读者或许也会同铁人一样，仿佛经历了一世乾坤，忽地在记忆师阿礼的船上醒来，“不知今夕何夕”。
“去努力吧。能守护‘物哀’的只有你了。”——这是铁人预备逃亡，同父亲告别时得到的寄语。在一心钻营、只顾利益的当权者看来，传统——包括王室，都是旧社会的产物。他们祭出“不破不立”的大旗，不止遗忘，甚至破坏传统。而“物哀”之谓，用本居宣长在《紫文要领》中的话来说，便是“对所见所闻，感慨之，悲叹之，就是心有所动。而心有所动，就是‘知物哀’”（此处借用王向远先生译文），守住这一传统，点明了说，便是要守住日本民族那份独有的感知力。铁人生活的世界中，这份感知力日渐式微，人皆汲汲于眼前的利益，一边丧失着个性，一边在纷争的漩涡里患得患失，本该存在于民族基因中的“应物斯感”能力严重退化，“社会人”三口两口便吞噬了“自然人”。
正是看到这样的情况，鹤仙人才会如此向铁人指点迷津：亲近尘世尤嫌不足，要寻回民族的精魂，成长为一代明君，就要经历前世的轮回。岛田雅彦在评价自己这部小说时说：这部作品就是我的《浮士德》，我的《神曲》。铁人不懈追求真理，在现实、前世、地狱间来回穿梭，在某种程度上，《徒然王子》确实可被视作上述两部巨著的后现代摹本。但读罢小说，我首先联想到的却是一部两百多年前的寓言式作品：约翰逊博士的《拉塞勒斯》（Rasselas, Prince of Abyssinia）。两部作品的主人公同样是不快乐的王子，都甘为真理抛弃虚华——但无疑，岛田笔下的铁人面对的是更为复杂的现实，而要背负的，也是更为沉重的历史。
沉重归沉重，再繁复的前世记忆，哪怕像咀嚼玻璃渣子般扎人，既然天降大任，也要背负起。经历了四世轮回的铁人，究竟有没有将“物哀”传统注入自己的血液呢？甫从藤四郎那一世回来时，他自己似乎也心里没底，“我必须……背负起这个国家的过去吗？”吞吞吐吐，犹疑不定，着实叫人替他捏把汗。但阿礼的话点醒了他。“在背负前世记忆之前，我能不能叹息一声？”四世记忆——噢不，是千万人的千万世记忆，只消付一声喟叹，他便愿意负担。读到这里，我们终于释然。
但铁人却没机会亲自实现抱负了，他的肉体已遭毁灭。勇敢地背负起了前世记忆的铁人何其踌躇满志，读者又何其盼着他能“挽大厦于将倾”，在这节骨眼上，作者岛田却有点不识相地对他“剥夺政治权利终生”——惋惜之余，再仔细看看，全篇的最佳处似正在此。肉体虽毁，灵魂不灭，更重要的是，铁人在踏上前世之旅前，在人间留下了一个儿子。虽无法以王子身份还阳，铁人却设法附灵在一个自虐症少女体内，将救世秘笈传授给了自己的骨肉。如此一来，未来的希望与过去的传统达到了和谐与完满，而铁人的肉身生于兹、长于兹的“现在”，却被压迫进了真空之中。看来死亡的并不真的是“徒然王子”东铁人，而是害他“徒然”了三十几年的“现在”。
真正的“物哀”从不标榜劝世，从不用道德的善恶评判文学的价值，但它绝不混淆善恶，绝不以恶为善。对于时时容易在一潭名叫“live for the moment”的泥沼中陷得太深的我们，是有理由为岛田雅彦君这样的作家叫好的，毕竟许多年前，艾略特就写下过这样的诗句：
Time present and time past
Are both perhaps present in time future,
And time future contained in time past.
故事从现代（或是后现代？）讲起，主人公铁人虽号称皇天贵胄，王族末裔，却整日浑浑噩噩，在忧愁之森里放浪形骸，活脱脱一个“多余人”。在当了三十多年“徒然王子”后，他终于下定决心，离开王宫，去尘世寻找存在的意义。他只带了一个秘书：落难滑稽演员平惟光。在惟光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幽灵镇——流浪汉与局外人的避难所。目睹现实丑恶的铁人发誓要寻找救世良方，身为“日出之国”的未来统治者，他不愿听任国家被政客与商人糟蹋、出卖，希望将来继大统时，可以成为合格的君王。但要实现宏愿，他必须寻访仙人——等待他的，则是四段前世之旅。
在这四出“穿越剧”中，他分别化身齐国败兵无量、源氏武将那须大八郎宗久、耶稣会翻译胡安和大阪米商之子藤四郎。岛田充分利用了其丰沛的历史知识，将徐福东渡、源氏平家之争、丰臣秀吉称霸等等历史事件化入铁人的求道之旅，虽然有时读来稍嫌“隔”，但在时间的跳跃与空间的变焦中，读者或许也会同铁人一样，仿佛经历了一世乾坤，忽地在记忆师阿礼的船上醒来，“不知今夕何夕”。
“去努力吧。能守护‘物哀’的只有你了。”——这是铁人预备逃亡，同父亲告别时得到的寄语。在一心钻营、只顾利益的当权者看来，传统——包括王室，都是旧社会的产物。他们祭出“不破不立”的大旗，不止遗忘，甚至破坏传统。而“物哀”之谓，用本居宣长在《紫文要领》中的话来说，便是“对所见所闻，感慨之，悲叹之，就是心有所动。而心有所动，就是‘知物哀’”（此处借用王向远先生译文），守住这一传统，点明了说，便是要守住日本民族那份独有的感知力。铁人生活的世界中，这份感知力日渐式微，人皆汲汲于眼前的利益，一边丧失着个性，一边在纷争的漩涡里患得患失，本该存在于民族基因中的“应物斯感”能力严重退化，“社会人”三口两口便吞噬了“自然人”。
正是看到这样的情况，鹤仙人才会如此向铁人指点迷津：亲近尘世尤嫌不足，要寻回民族的精魂，成长为一代明君，就要经历前世的轮回。岛田雅彦在评价自己这部小说时说：这部作品就是我的《浮士德》，我的《神曲》。铁人不懈追求真理，在现实、前世、地狱间来回穿梭，在某种程度上，《徒然王子》确实可被视作上述两部巨著的后现代摹本。但读罢小说，我首先联想到的却是一部两百多年前的寓言式作品：约翰逊博士的《拉塞勒斯》（Rasselas, Prince of Abyssinia）。两部作品的主人公同样是不快乐的王子，都甘为真理抛弃虚华——但无疑，岛田笔下的铁人面对的是更为复杂的现实，而要背负的，也是更为沉重的历史。
沉重归沉重，再繁复的前世记忆，哪怕像咀嚼玻璃渣子般扎人，既然天降大任，也要背负起。经历了四世轮回的铁人，究竟有没有将“物哀”传统注入自己的血液呢？甫从藤四郎那一世回来时，他自己似乎也心里没底，“我必须……背负起这个国家的过去吗？”吞吞吐吐，犹疑不定，着实叫人替他捏把汗。但阿礼的话点醒了他。“在背负前世记忆之前，我能不能叹息一声？”四世记忆——噢不，是千万人的千万世记忆，只消付一声喟叹，他便愿意负担。读到这里，我们终于释然。
但铁人却没机会亲自实现抱负了，他的肉体已遭毁灭。勇敢地背负起了前世记忆的铁人何其踌躇满志，读者又何其盼着他能“挽大厦于将倾”，在这节骨眼上，作者岛田却有点不识相地对他“剥夺政治权利终生”——惋惜之余，再仔细看看，全篇的最佳处似正在此。肉体虽毁，灵魂不灭，更重要的是，铁人在踏上前世之旅前，在人间留下了一个儿子。虽无法以王子身份还阳，铁人却设法附灵在一个自虐症少女体内，将救世秘笈传授给了自己的骨肉。如此一来，未来的希望与过去的传统达到了和谐与完满，而铁人的肉身生于兹、长于兹的“现在”，却被压迫进了真空之中。看来死亡的并不真的是“徒然王子”东铁人，而是害他“徒然”了三十几年的“现在”。
真正的“物哀”从不标榜劝世，从不用道德的善恶评判文学的价值，但它绝不混淆善恶，绝不以恶为善。对于时时容易在一潭名叫“live for the moment”的泥沼中陷得太深的我们，是有理由为岛田雅彦君这样的作家叫好的，毕竟许多年前，艾略特就写下过这样的诗句：
Time present and time past
Are both perhaps present in time future,
And time future contained in time past.
有关键情节透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