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爱情两种浪漫

倒真是这样。骆家辉最近走马上任，他祖父做过仆人，父亲是个小商人。移N代的历史几乎都是这样过来。移N代往往有所成就，他们身上既有中国人的艰苦耐劳，又受了全套西人教育。现在他们是精英，立志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于是我便想起了扶桑。那本我利用十多次在火车上的时间草草读完一回的小说。从此再也不愿读第二遍。

因为太残忍。又太浪漫。

小姨多鹤残忍，金陵十三钗残忍，少女小渔也残忍。严歌苓笔下的女子，无非两种，一种是多育的，怯生生的，温厚的，都有着一头好头发；另一种是泼辣的，彪悍的，咬着一口细碎银牙的。但这些作品，都不及《扶桑》浪漫到骨子里，又残忍到骨子里。

《扶桑》有两种浪漫。一是扶桑同克里斯。年龄，种族，阶级，血统，还有职业，几乎一系列戏剧的冲突全爆发在了这个点上，没有爱情都难！西人最爱写，交际花与腼腆的少年，爱得死去活来，少年因为家庭的反对，或私奔，或放弃，或殉情。跟中国古代那些人写的浪漫主义情怀几乎如出一辙。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卖油郎独占花魁娘，再不然来个大将军冲冠一怒为红颜。

他们的故事都太大。太跌宕起伏。太汹涌澎湃。他们的故事都只有他们自己懂。

于是我的泪不是为了这种浪漫而流的。我甚至不觉得克里斯和扶桑最终没有在一起是一种残忍。扶桑将克里斯的纽扣梳在发髻里，有一回克里斯弄得狠了，将她的发髻弄散，纽扣掉了出来。那一瞬，我是为他们的爱情着迷的。期待着克里斯被扶桑的洞悉一切和宽容而击打得内心柔软如水。他们是毋庸置疑的相爱。至始至终的。

如果扶桑是意大利妓女，是白俄的妓女，克里斯痛快地给她买一所房子，养着她，陪她老死。可她不是。她是中国人。这里并不是种族的歧视，而是爱情，这种但凡爱上中国人的爱情，都跟中国人一样，，表面上中庸的，委曲求全的，甚至是哑忍的，但骨子里都带着生死成毁的热情。你看梁山伯与祝英台，你看白蛇传，你看霍小玉——谁说中国人不浪漫？冯梦龙写一部情史，不管杜撰与否，都可以把现代人吓得跌到地上去。

我不赞成有人觉得扶桑与克里斯的爱情最后没有结果，于是才美。扶桑和克里斯的爱情怎么没有结果呢？他们早已有了结果。

从他们第一眼看见对方。这一切就已经有了结果。这是爱情的结果。与婚姻无关。

《扶桑》的第二种浪漫，残忍得要命。

大勇。严歌苓用了西人的视角来描述他的出场。中国功夫式的神话人物。实打实的恶棍流氓。

但她立刻，又回到了中国式的阐述。看到扶桑为他洗礼那一头兽鬃一样的头发时，是华人就会明白，这是一个何其瑰伟的美男子。

就是这样一个美男子，血债累累，案宗卷卷，时常想起在南中国乡间的老母与从未谋面的妻。在彼岸夜夜搂着一个妓女睡。这个妓女同时是他的母亲，妻子，同伴，和女奴。扶桑遭遇强暴，他要杀了扶桑。卖身与强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扶桑自己并不懂这其中的区别。但大勇却以此为他们之间最后的底线。扶桑夜夜门口排一队男人，扶桑是妓女，于是客人越多，她就越称职了；扶桑被暴徒掳到马车上，依然排了一队男人，扶桑是女人，于是无论有一个男人，还是许多个男人，她都是受辱的。这场轮暴彻底打破了大勇坚守的底线。扶桑不再是他买来的妓女，而是他的母亲，妻子，他所有关于家乡的温柔的记忆。

我一直记得扶桑满头铜钱压住喜帕，风都吹不动它。扶桑从来处来，又归来处去。大勇是她少时抱着公鸡拜过天地一生一世的丈夫，她是永远都会在村口等邮递员的妻。最后她抱着大勇的骨灰坛子回家，上头还压着中国式新郎的礼帽。我这才觉得，这完全是一场刻骨铭心的中国式的浪漫。

就如同扶桑穿着红绸裙子，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宽恕了满满一世界的罪恶与软弱。克里斯心里永远盛着一个美丽温厚的中国女人。在大勇的梦里，扶桑担柴，挑水，孝敬母亲，为他生一窝孩子。

最后烟消云散，几回魂梦与君同。

那么残忍。非得死掉一个人，伤掉一个人，又走掉一个人，才能成故事。

西人太会妥协。不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