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一寸都是活的

《雷峰塔》读完后多少有些失望，等到《易经》读完，却又意犹未尽起来，她就那样绵绵不绝地写下去多好。可是没了。于是回览一番《雷峰塔》，再翻一翻《小团圆》，愈加意兴盎然。这期间包里还天天带着旧版她的文集，不管在哪一有空就拿出来看——都是看过的，但自信可以读出新内容来。封面封底都有醒目的《张爱玲文集》，每次从包里往外拿都会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像是听得到周围人的那句腹语：现在才读张爱玲。带点不屑。个个都像对她有发言权似的。 看完《雷峰塔》，我说除了把弟弟写死，没有新东西。(http://book.douban.com/review/5050789/ )自忖并非喜欢猎奇，只是觉得没必要看重复的东西——她重复书写是她的事。《易经》同样大的新东西没有，但细节上较《小团圆》及《烬余录》，却有不少不同，且都极富传奇性。可我又不解和困惑开了：以哪个版本为真呢？如果是虚构的，心理动因又是什么呢？索性就把我觉得《易经》中那些颇具传奇性的部分梳理一下。 一、妈妈在香港时，因被怀疑是间谍遭到拘留。 妈妈在上海的家里时请客，椅子不够，她费了好大的劲去搬一张小沙发。妈妈骂她“猪！”她“听见心里什么摔了个粉碎。”因为妈妈另一次骂人“猪！”是在她很小的时候骂陪房丫头葵花，仅此两次。那次请的客人是张夫人、张先生和缇娜·夏、里奥纳·吴，《小团圆》中他们叫项八小姐、毕先生和南西夫妇。妈妈去香港，就是和他们结的伴。《小团圆》中只说警察暗中搜查过妈妈的行李。《易经》中呢，除了行李被搜，妈妈还被拘留了几天。她和张氏夫妇还被请去警局问过话。张夫人暗示是缇娜告的密，又说和妈妈游泳的那个英国军官也有关系。《小团圆》中，姑姑则说是那个英国军官报告的。也是，一个漂亮女人，浅水湾饭店一住好几周，护照上去过那么多国家，又跟外国人约会。再一查上海的背景，了不得！那么复杂庞大的家族背景，还有一个亲戚因为可能出任傀儡政府的总统，被国民党暗杀了。又和德国医生有交情。实在太招风了。 和妈妈关系暧昧的中外男人们，《小团圆》和《雷峰塔》、《易经》中重叠的至少有教唱歌的意大利人（弟弟的生父）、英国年轻的生意人、法国学生（后来从军去了）、法国军官、德国医生、香港一起游泳的英国人、毕大使（张先生）。为他离婚为他打胎的简炜（似乎和姑姑间还是一出三角恋）、英国教员马寿、诚大侄侄（姑侄恋的并非只有姑姑）……则只出现在《小团圆》里。 妈妈向她哭诉辛酸情史、闯入浴室查看她的身体（想通过目测判断她是否和男人有染），《小团圆》都出现在和胡兰成之后，《易经》则提前至香港期间。前者，妈妈哭诉得更彻底：“我向来就相信爱情跟肉体完全两样。只要发生了肉体关系，就完了。我不要，是别人想要，他们逼我的。”她知道妈妈误会了，她那几天对妈妈冷落，是因为佛朗士给的八百元“小奖学金”被妈妈轻易输掉了——其实这也仍只是导火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在妈妈的情事上，她倒是彻底理解万岁的，“要她忠于谁去？”后者则由怀疑她和胡兰成变成了怀疑她和佛朗士。否则人家为何平白无故地给钱？妈妈一定这样想。 妈妈嫁给爸爸时，绞尽脑汁地想悔婚，不成。后来“礼教死了，让露委曲自己的母亲也死了。她的牺牲失去了一切意义，却也唤不回失去的人生。她再怎么样也无所谓了。”妈妈缠着小脚，一次次飘洋过海，“想要东西两个世界的菁华，却惨然落空，要孝女没孝女，要坚贞的异国恋人没有坚贞的异国恋人。”她替妈妈感叹：“佛曰：众生平等”，自己又何尝不是？ 二、琵琶以向日本人检举莫医生一伙倒卖日军军用物资、谋杀知情人为要挟，弄到了八张回上海的船票，而且和张氏夫妇、梅兰芳夫妇同船。 香港沦陷后，她和同学们都到战时医院去当护士。医院主持是莫医生，传说他有大中小三个“老婆”，都是女学生；另有几员男生干将，是他的小同乡，负责给其他人分发黄豆拌饭。粮食可是战时最宝贵的物资，在防空指挥部时，她就因为找不到食物，饿了三天。 “也真好笑，我在上海没有家，我姑姑其实不算，可我还是很想回去。”琵琶对比比说，她当然清楚根本原因在于压力，尽早养活自己的压力。她虚耗不起，急着回上海去找事做，当时她想的是卖画。她去找莫医生帮忙买船票，莫一听就拒绝了。接下去发生的事，直接拍成电影，戏剧冲突已经强到让人要绷紧神经了。她在莫医生陪同三个日本军官巡视医院时，径直走上前去与日本人对话，请他们帮助买船票。日军顾问中村竟然给了她一张名片，地址是日军总部。她和比比衡量了一番风险，没去。后来她意外发现四号病床的病人出事了。 “她所知尽管有限，凑起来却说得通。” “这样的故事值不值钱？比方说两张船票的钱？” 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脑子里闪过王佳芝和易先生在珠宝行楼上的画面。 她没走进日军总部，而是再去找莫医生。一句一句说出之前仔细构思好的话，核心是军用物资、四号的死、她手里的中村名片。夜里总有卡车拉走军用物资，已经不是秘密。 比比听说后吓死了。 后来她收到了船运公司限购八张船票的公函，竟然还有一个二等舱指标。 项八小姐和毕大使在《小团圆》中是从韶关坐火车回上海的，《易经》中和他们则是和梅兰芳夫妇在日本人的控制下，和琵琶乘的是同一艘返上海的船。至于毕大使与妈妈与项八小姐间的感情纠葛，《易经》中只是轻巧带过。对那些相同事件叙述中的异同，我总是饶有兴致。比如《小团圆》中，是项八小姐和毕先生去看九莉，带了一包腐竹给她；《易经》中，是琵琶和比比去看张氏夫妇，走时他们送了一包腐竹给她。那桩让她笑倒在课桌上，就是教授提问家徽如何设计，被提问的是学习成绩和琵琶不相上下的吉尔伯•王。《小团圆》中提问的教授是给九莉八百元小奖学金那位。《易经》中则是谢克佛教授，战时学生跑去他家洗澡，琵琶撕了他《莎乐美》插图的那位。吉尔伯•王专程告之琵琶学校将所有学生记录，包括成绩单统统付之一炬，《易经》中，他是“心有戚戚似的”；《小团圆》中，他却带着明显的讥讽——你成绩不是最好嘛，不是老和我争第一嘛，有什么用，都烧掉了。 三、在循道会避难期间，马来女生安洁琳的哥哥接她们去安全的地方，途中哥哥被炸死了。 《小团圆》中循道会是美以美会的女宿舍，安洁琳在《小团圆》里叫柔丝。一天傍晚，日军开始轰炸，安洁琳的哥哥紧急赶来带妹妹去男生宿舍躲避，认为那里更安全，琵琶被仓促邀请同去。《小团圆》中三人平安到达；《易经》中，安洁琳的哥哥却被炸死了。噩耗搅乱了教会的一池死水，因为大家一致认为“报应来得又快又毒。” 四、在战时医院，印度男生杜达强吻琵琶，没啦，只是紧紧地抱住，“拿鼻子磨蹭她的脸颊”。 在医院值夜班，她去热牛奶，杜达在用椰子油煎薄饼。时间很漫长，她很窘。奔放的印度男孩感知到了，一笑，张开双臂走向她，她逃开，牛奶却溢了，只得回到炉边，他捉住她，把她紧紧箍住，说：“其实你很漂亮。”她忙着挣脱，嗅到了他身上印度人的味，比比也是印度人嘛。“他俯下头，拿鼻子磨蹭她的脸颊”。 她知道，这在印度男子来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她却“让雷一样响的快乐笼罩住头脑。心涨得要爆裂了，像捧着一杯甜滋滋的饮料，拿着根汤匙徐徐搅动，越搅越稠。”哈哈哈，女青年在被男青年适当冒犯后，都是如此快乐？ 她曾经撞见过女同学和男友在校园中亲吻，觉得“比任何的春宫图都要震撼。”听说莲叶要被童先生接去，她比照通俗小说里战乱中逃难的男女主角谨守礼节，只在小地方透露出情意，认为莲叶“当然把持得住”。后来和比比在集市碰见莲叶和童先生，莲叶的大肚子触目得她和比比都不敢看，但两人议论起来，都对饱经苦难的爱情表示同情，就算童先生是有太太的。 返沪的船上，邻铺的太太赞她睡相好，她想起她的保姆何干，还健在吗？虽然还是没钱寄给何干，但她想：“可是听见彼此还活着似乎就够了”，“她渴望见到姑姑，也不介意空着手跟父亲后母面对面碰上。她在战争中学到许多，也遗忘了许多。” 还有一点虽然归不进新鲜传奇类，但还是想特别说一说，因为印象太强烈，那就是她曾经那么认真地想过自杀。 被父亲囚禁的大半年，父亲扬言过要开枪打死她；满天的飞机不时仍炸弹，她想过和父亲后母一块被炸死也不错。她认真考虑自杀，却是逃出父亲家后，和母亲生活那段时间。 《小团圆》中提到过想跳楼，“让地面重重摔她一个嘴巴子”，以此让妈妈知道她的过意不去——花着妈妈的钱、耽误着妈妈的人生。《易经》不受篇幅局限，有更加清晰的表达。欧洲局势不明朗，去英国留学的事一拖再拖，和妈妈姑姑住在小公寓里，白天姑姑上班，妈妈的异性朋友来喝下午茶，她主动回避，到屋顶去看书。“延宕的殉难还不如一枪一了百了。”她恨自己拖累了妈妈，“从屋顶跳下去，让大地狠狠拍你一个耳光，夺走你的生命。”亲戚中除了姑姑，没人认为妈妈让她去英国留学是个明智的决定。已经花了妈妈那么多钱，去了要花更多的钱，去不去得成又取决于国际局势，前无前景后无退路的折磨，加上天天躲到房顶给妈妈腾空间的尴尬，甚或屈辱，让她在蓝艳艳天空下高楼屋顶，一次次想一了百了。“跳下去，让地面重重摔她一个嘴巴子，摔聋了，听不见别人的闲话。” 《易经》的好看，是因为它一寸一寸都是活的。诸多新鲜又极富传奇色彩内容的出现，令它更具戏剧性，更像小说。琵琶已经长大，无论个人喜怒哀乐的表达，还是对人对事的认知和体验，都饱满深透。她和比比的友谊，两个聪明智慧、个性鲜明的好朋友对彼此、对同学、对大事小情的交流，频频碰撞出来的火花，有着咄咄逼人的精彩。书写上，对话的大量运用就像把画卷打开，让读者自己去看，人物性格在在呼之欲出。看着看着，那幅画面仿佛就在眼前：一群叽叽喳喳的维大女生，叫着“死啰，死啰！”从楼上奔下来，迫在眉睫的考试令她们如临死期，焦灼恐惧。不期而至的却是远比考试更可怕的战争，它改变了每一个人的命运。 译笔真的很棒，字字句句分明就像是她写下的。 “一寸一寸都是活的”出自《红玫瑰与白玫瑰》。佟振保透过红玫瑰那件淡墨条子面料宽袍大袖的纹布浴衣，便“透视”到了红玫瑰的身子“一条一条，一寸一寸都是活的。”我借来作标题。 （请勿转载） -------------------------------------------------------------------------------------------------------------------------- “潘”正式出现在195页，“‘谁？是潘吗？’琵琶知道潘，因为塔玛拉同宝拉总是拿他来取笑比比。”但早在174页，四个女生在宝拉宿舍议论玉光是汪精卫的侄女时，突然凭空多出个“潘”——“潘和宝拉跟着起哄。”这种低级错误不知因何出现。 ---------------------------------------------------------------------------------------------------------------------------- 张爱玲相册： http://www.douban.com/photos/album/54165574/ 关于比比：《炎樱——有角的小兽》 http://www.douban.com/note/177471624/ 我读《小团圆》——《从前的男人是没有负心的必要的》 http://book.douban.com/review/5002388/ 我读《雷锋塔》——《往事难成烟》 http://book.douban.com/review/50507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