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小吃与都市风韵
小吃之于都市,可能只是一极微观的日常物什而已,但味蕾牵动的那端却是微妙的情怀。如吊炉烧饼、爆肚、豆汁、焦圈、炒肝、面茶……对北京人而言,大约不仅仅是食物那么单纯,其中还包涵着如许文化与审美的意味。而舒国治写《台北小吃札记》,“发掘小吃,实也为了发觉台北之美”,在于城市的贴心与人情味儿,以慢活的态度抵挡时代过快的步伐,虽无法挽回渐次凋零的运道,但以己之心照拂所生活城市之佳美,亦是极好的文字献礼了。
人人皆吃过小吃,或故乡或客居之地,其时吃过便罢,待离开些许时日,回忆中舌尖的一丝烟火气竟蓦然掠过,或许胜过其他的许多人或事。这即是小吃的“大”处,因为与都市中的真实人生息息相联。舒国治揣想为何台北小吃好,实为台北人情好,应与四十年代末各省人士迁台有深的关系,“乃他们必然最思珍惜这份好不容易才或许暂时得有的安乐,一年一年过去,大伙原本的互相倚靠终而更累聚成一种叫人情味的东西。”既有这份情感,也有各地的风味饮食传入台湾,辣子鸡丁、酸菜白肉火锅、东坡肉,以及饺子、馅饼、油条、水煎包等,与本地的食物发生碰撞与融合,终交汇出一种温馨体贴之意。
而小吃的优胜之处,在于其平民化,与更有规模之餐馆乃至堂皇酒店大相径庭。几平米的铺面,或一担一小桌数小椅,只要有贴心制作的食物,不愁客人不照顾生意,日日接踵盈门。且因为盘子小,种类控制在一定范畴内,原料不必积压,可保持新鲜度,主人当日做当日售,很符合饮食的水平之维持,舒国治走遍台北各街巷寻访小吃深有感受,“只系乎店家三两人之用心操力,较易掌控,故此中不少小店一开数十年犹能保持水平。”我们看书中配的几十张图片,有现时拍摄,也有古旧的老照片,不论泛黄与否,其上忙碌顾不得抬头的小商贩,就餐与等待的顾客,简易的招牌,安静或繁忙的街道,均透出家常的平和气,这种随遇而安的氛围想来为许多人乐于坐下来悠然品尝,既为食物,也为那难以道明的心绪与风味。
小吃之遍布处,已显明城市人情味的体贴所在。舒国治笔下的台北好就好在这里,如他喜欢吃的食物,总要嘱“不放味精,油少,勾芡少”,仿若他的城市的气质。反之,钢筋混凝土的扩张,使清淡与烟火气交糅的小吃店挤压得绝少容身处,在我生活的北京及许多城市已是先例;幸好,舒国治的台北,其体贴的人情味仍散发着温暖,如有小吃店“半夜还开着热乎乎的大锅米粉汤,这是一种对别人的乐意照拂,别的地方别的城市,不容易”。
舒国治为一淡泊的人,也唯其简单生活的态度,才能深入挖掘寻常巷陌小吃的简单之美。触摸这城市的细微脉搏,是需要耐烦心绪和散淡审美关照的,喜欢游荡随遇而安的舒国治不啻是极佳的人选。他品尝的清粥小菜、烧饼油条、担担面、胡椒饼、炸酱面、大肠面线、旗鱼米粉、牛杂面、冬瓜茶、水煎包、卤肉饭、豆花、米糕、虱目鱼丸、菠萝面包等,先由目测而来,也即“好吃的东西,从看它的模样便已八九不离十了”,以貌取物虽简洁却有效,不失大概;而店家之口才与食物之好坏往往成反比,很有传统的沉默是金的验证。
舒国治讲胡椒饼的肉馅时,曾用过“阿谀”一词,是说许多店家调味过甜多混杂。这无意中道出好的小吃的特点为何,正是阿谀的反面,以寻常心制作,即出真义。如台北东门市场张妈妈自助餐,张妈妈一大早先去买菜,挑菜仔细,洗涤也勤,再一道一道烹制成桌上的令人垂涎的各样菜色。如此具有“家中妈妈风格”的菜肴,大约是每一个食客所乐于见到、亟欲品尝的。
街头巷尾的小吃,与洋式的汉堡、鸡块、披萨、通心粉等相比,其少的是时尚,多的是与己血脉相连的乡愁。所以远如周作人在《北京的茶食》里说,“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陷。”而舒国治更是以《台北小吃札记》记录这吃食的佳美,一是现实与过往的记载,更是对文化乡愁的提早怀旧。因为他知道,“文明陋习之加速”,终会使自己心之念之的温馨体贴之人情味渐次消逝,连带这颇有旧意的小吃景象亦会潮水退去,唯余滩涂,那时再行寻觅,恐已零星不成片断了。而我们悲哀地发现,他所担心的,在我们这里似乎早已是现实,城与人之间的关系淡漠如斯,留给尚有心了解往事的人,只有靠不住的记忆与想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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