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理念是爱的迷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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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一个人唯一的方式是不抱希望的去爱那个人。”——本雅明 “心灵的纯洁就在于只去意欲一件东西。”—— 克尔凯郭尔 “人若想要回归到本真的价值世界,一是死亡,二是迷狂。”—— 柏拉图 你这样写道:——————————— ┗ "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盲目地、忘我地爱过你。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得上一个孩子暗中怀有的不为人所察觉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不抱希望,低声下气,曲意逢迎,委曲求全,热情奔放,这和一个成年女子的那种欲火中烧,不知不觉中贪求无厌的爱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热情积聚起来。 ┗ 在这个大门口我千百次地等待过你,在这座楼梯上我总是偷听你的脚步声,在那儿我第一次看见你,透过这个窥视孔我几乎看的灵魂出窍,我曾经有一次跪在你门前的小地毯上,听到你房门的钥匙咯嘞一响,我从我躲着的地方吃惊地跳起。我整个童年,我全部激情都寓于这几米长的空间之中,我整个的一生都在这里。┓ ┗ 我始终为你而紧张,为你而颤抖;可是你对此毫无感觉,就像你口袋里装了怀表,你对它紧绷的发条没有感觉一样;这根发条在暗中耐心地为你数着你的钟点,计算着你的时间,以它听不见的心跳陪着你东奔西走,而你在它那嘀嗒不停的几百万秒当中,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 ┗我把自己的衣服刷得干干净净,缝得整整齐齐,好在你面前显得干净利索,让你喜欢。我那条旧学生裙的左侧打了个四方的补丁,我怕你看见这个补丁后瞧不起我,所以我上楼的时候,总把书包盖着那地方,生怕被你看出来,但是你后来几乎再也没有看过我一回。 ┓ ——————— 高尔基称茨威格是世界上最了解女人的作家。说他是每个女人心中的苏格拉底。我觉得这个评价太中肯了。一个暗恋过的女人都不难理解,当你读到这些字,你的感觉很难抑制住不为之动容。你在想,怎么会有一个男人比你自己还要贴近你自己?是的。这个作家,他对女性心理描写和处子情怀的丝丝入扣的拿捏,敏感至极!我宁愿相信,他心里住了一个少女,养育着这个男人灵感深处的清泉,灵而纯粹,水滴石穿。最终留下了这本广为流传的作品。 他在用一个处子的姿势写作。这个姿势是非常可怕的,因为过于微妙,便很容易驾驭不住就稍显做作。但他做到了,并且异常精准。因为他窥见的是一个少女精神上的直觉,而非生理反应。 这本书,直到我已经离得少女足够远的时候,才渐悟出,这不是一本描写少女暗恋的情爱小说,而是一个人类话题的辩证。这个少女的暗恋,是一个庞大的隐喻,它把所有哲学、生物学、文学、美学所能指向的任何一个关于爱情的注解都刺痛了,那就是——爱的极致像什么?情爱的终极理念像什么?我想,它像一个迷狂的少女。 哲人说,暗恋是爱情的极致。暗恋是爱中最宏观的形式。 —— 暗恋为什么是爱恋的极致? 任何男女之爱都具有生物性,暗恋不是没有生物性,而是它把体液交换的性吸引通过一个现实的局限,在饱和的想象中转化成艺术了。一个想象的集合,一个真正从两性世界里离析出来的广义上的审美。它跟单个的人没有关系,但它融合了一个对真善美的意愿。其实说白了,爱就是一个自我完善的意愿,而这个意愿不是任何爱人和任何现实能够承受的。所以暗恋达到了极致。因为它并没有任何俗世意义,它的悲剧性也是俗世给定义的,不是它自身的悲剧。
这个爱按照柏拉图和黑格尔的解释就是:它是一个上升的,终极的理念,一切具体的爱都是模仿“美的理念”制造的,而一切美都存在于理念之中。柏拉图认为,在真实世界里,人若想要回归到本真的价值世界,就必须让灵肉彻底分离,而要做到这一点,有两条途径。一是死亡,二就是美的迷狂。
一个暗恋,当它套在刚来经血的少女身上,它必定承受着一个最孱弱的力量。就像所有不讨好的笨拙,只能用本身的纯粹说话。这个本身,就是一个青春全部的力量。她内向,敏感,自卑,这个力,就是美。少女的爱,是一个不可商量的爱,是容易用力过猛的爱。怎样的爱才淡定?只有风尘,只有流年,才能在成人的世界里,爱得势均力敌,棋逢对手。 可是,少女用力过猛的唯一方式却是按兵不动。 她汹涌,却因此羞愧。 她集中注意力,投放愿景,却因此被一种两性的吸引,驱逐他乡。 这个爱,它喷薄欲出,却引而不发。 这个爱,它责无旁贷,却背负一生。 在茨威格的这个故事里,你可能会觉得,这个少女很悲惨,很蠢,因为从一而终,这个男人都没有正眼看过她。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她没有表演,一个没有表演的形式,在两性吸引上,在男欢女爱上,就是死穴。因为任何两情相悦的表述,其实都是一个变相的索取,一个情欲按捺下的表演欲。
少女不是缺乏吸引力,相反,少女的青涩在男人那里,有时是致命的。那么是什么?是因为两双眼睛,对于一个爱鸟的人,他可以整天整天守着一个秘密树林,看小鸟噗噗噗的从围墙的后面以一个秒针的速度向外飞去,为了那一秒,他会忘记自己是一个人,他会跟着那只鸟追出去,这只鸟,在那一秒,就是这个爱鸟的人,它所有的世界观的集合。他从中检阅他的愿望,以及飞翔的象征。而对于一个坐在树林里休息的人,一个正好叼着烟斗的人,一只鸟飞过,仅仅是一只鸟飞过,甚至他都不去关心那是一只鸟飞过,他心里装着某个猎物和计算着下一个目的地离这里三百公里。
我还记得中学里的那段暗恋,选座位的时候,我每次都特意,选在他座位的最后方。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整整两年。一个矜持的爱慕,并非是怕被他看穿,而是怕被自己心里的小鹿觉察。你情窦初开,你不知道要把这个爱放哪里。不知道原来还有一个这样的世界,从你的心里生出来。你甚至不放心自己的眼睛,不放心你的情欲。你的灵魂劈成两半,于是你要拿出一半的灵魂,监视你的另一半灵魂。监视你身体的战栗、和小鹿乱撞的羞怯。你自己都忙不过来,你对你自己都不放心,你躲着你自己的眼睛,你怎么可能放心,把这双眼睛,投放出去,投向那个愿望的集成——信仰一般的少年。 什么样的爱情才不会死?暗恋。可能是它最接近人类共有的渴慕,永远闪烁着一层诗意的光圈,它受美和爱的保护,才不至于客死他乡。而其他任何形式的爱,都在爱的演变上,异化了。
暗恋不仅仅因为价值维度里的无私,不求回报。更多的,是它所涉及的所有形式和频率,都是一个思想的载体。以至于无处安放。它是艺术的真人表演。是美学的现场还原。很多恋爱形式,彼此爱慕,出双入对,花前月下,这样的爱,把一个多维的高于生命本身的产物,急不可待的放在一个貌似充满人情味的盒子里,用肌肤的挤压、双唇的气压,身体的压强,语言的同化,以形式标榜了爱的资格。这样的爱,倾向于生,倾向于找快乐,倾向于认同,呼应,交流,需要,安慰和逃避空虚,这样的爱,只是一张张欲望清单。成人式样的爱,在发生物理接近的那一刹那,就已经焚化。爱之后的一系列动作只是一个死亡的回光返照,是一个时空上的错觉,一个条件反射上的延宕,爱人们,无非不是守着一堆甜蜜的尸体,在两个人的围墙里,彼此意淫。
少女的暗恋,倾向于死,倾向于无望,倾向于孤独。一个没有准备发生的表演,才是表演的最高形式。这个表演,没有观众,没有舞台,甚至永远没有光。一个沸腾的爱,不是欲火中烧翻云覆雨的爱,而是不需要借助任何介质,会自动集聚在一个点上,想他一遍,就足够点燃。一个爱越缺乏感情,它的燃点就越高。就越急于用感情之外的证明,来填充它的空,来充当那把火。 如果动作是思维的证明,那么动作就是证明的炮灰。爱之内的本身就已经是回报,你可以爱一个人,并且是心灵上的,这已经是神的馈赠,你能爱,这已经是你对你自身天分的超越,而爱之外的一切衍生和捆绑,都无非是一个交换、物为我用、调剂、企图满足欲望的合理化。 我明白那些命悬一线的暗恋,它们是怎么生养自己的。如果一个暗恋足够久,当一旦有一天很近很近,你跪下去抱那个人,你抱住的就是一个永恒的星辰。你欠缺技巧,心生卑微,你不知道怎么用你的手,去感受那片星辰,你曾经在心里模拟了一千万遍这个拥抱,而你所有的幻想,已经在无数个黑夜里演化成忧郁,这个拥抱,是那么慢,慢到你生怕错过,他的每一个呼吸就是你的每一个遇见。你触摸到他,你的温柔导致你没法触及,因为在想象与实相之间,你霎时短路。 这个爱情故事里,这个女人一生都在受这个暗恋的炙烤和煎熬。 直到她长成一个女人后,把自己委身于他,她忍受着自己的暗涌太久,最终怀着一个处子的雀跃与忠贞,与她爱的人睡在了一起,直到最后她写成一封信,献给这个一生都在逢场作戏的男主人。她蠢。这个蠢,似乎是理想之爱的分支,爱的越迷狂,就蠢的越必然。 从你对他,怀有的第一个渴望开始,他的每一个回望,都会成为你心中的负担,他每一个不经意的中伤,都是在挑战你的下下限。哪怕你心中萌芽过一分毫的温柔,你都输了。更何况你从未将你的隐痛表露,因为你担心这个投射伤害到那个人,你担心他已经在承受生命之沉重,所以你往前的每一刻都有一个宽容,你不舍得他输,不舍得他察觉你的心,一个饱满的爱,是没有对手的,因为一个饱满的爱,一定是独孤求败的。 他深深驻扎在你的心里,在你心灵的乡愁,刀耕火种,灯火通明,你允许它一片一片长出它的叶子,直到他有天把它生生的连根拔起,扔在你的面前。你以为,这个爱死了。你可能知道,一个性交过的爱,会成为烂摊子,但,是你心中的那片土,是它养育了两个人的时间、记忆,那个男人,他带不走的是那片农耕,是生命的疼痛,是为了一个晴雨天,你向着苍天在上,跪下去的每一个祈求。这个无形一旦发生,一切有形都失去了它的自主权,因为这个无形对抗着整个命运的虚无,才不至于让它死于寂寞,死于荒芜,死于大漠,死于残骸,死于爱人的无情。但它是不会死的。因为它不在这里活。 那些把所有的热情都凝聚起来,行走在刀尖口上,充分的感受生命的少女,她们在昏暗中握紧自己的手,用生命的颤抖,给自己力量,用隐形的眼泪,浇灌出渴望。她们不倾诉,不怨言,她们守护着那个爱的恒温。那一道道稚嫩的伤口,撕开了一个人类的痛,那是对整个欲火中烧的,男欢女爱的反讽。 我难以自持的,是成人世界以外的那些东西。是我无法直视那些斑斓纯粹、毫无心机的少年,像一颗飞出去的子弹,在我的戒备森严之下,屡次射进了我的左心房,因为生活的广度,因为命运的限度,又因为迷狂,它一定不会造成死亡却一定会造成硬伤。 早上接了一个两小时的长途,在那个温柔的声线里,我并没有忘记我的小腹一直在经痛。直到我挂掉电话,来到厕所的镜子前面,我才想到我为什么居然可以忍受? 因为我一直在忍受青春的不可逆 在少女怀春里我忍受着荷尔蒙 在死去的容貌里我忍受着流光的杀戮 在含泪的瞳孔里我忍受着矜持和懵懂 忍受着我爱过的人,他们仍然在我的血脉深处,喷涌。 我不能忍受的是,我一直在忍受,仍然在忍受,忍受。 重读是检阅你对同一事物的深广度,重读是探测记忆的最直观方式。 我没能忍住,只好赶在初夏到来之前,打开,再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