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于权力架构间的餐桌与飨宴
在法王路易十六的大婚典礼上,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坐在自己的餐桌旁,没怎么吃盘子里的菜。这是个极微小的细节,却成为风起于青萍之末的触发点,连接着之后的历史风云。宴会上吃或不吃食物,本是自己的事,但既为一国之王后,也即身不由己了。民众从玛丽王后于餐桌上的表现,隐约窥见其某些处世风格与做派,不免心生疑窦,悄然在心理上拉开了距离。想想十数年后,玛丽和路易十六一同被愤怒的暴民送上断头台,其悲惨命运无意中隐证了自餐桌至绝命之所间存在的草蛇灰线,不由得让人暗自心惊。我们可以看到,在社会与政治生活中,就餐从来就不是填饱肚子这么单纯的事情,其处于权力的架构间,不断嬗变,生生不息。法国学者让—马克•阿尔贝的《权力的餐桌:从古希腊宴会到爱丽舍宫》,讲述了餐桌与权力的“漫长而缤纷的历史”,揭示人类于“吃”中灌注的外延意义,意识形态与文化含义不可避免地糅合其中。餐桌承载了如此多的东西,它自己是不是亦有所纳罕:食客心机如是,不知尚能饭否?
宴会、食物与政治生活
让—马克•阿尔贝对餐桌与权力的论述自古希腊始,他提出一设问,宴会是政治生活的另一种形式吗?自然,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古希腊倡导集体生活,而于和平时期,宴会提供了一种极佳的形式,其公民模式的建立有赖于此。古希腊人引以为豪的文化进步,显然离不开大家聚在一起吃饭,“聚餐程式的形成,使得古希腊人建立了象征性的边界,区别于其他人群,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区别于自己的先辈,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有价值的人群。”吃吃喝喝有如此大的意义,竟可辅助一个辉煌文明的崛起,恐怕有些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
而一旦进入了王权社会,餐桌上的主客之间,逐步建立起了大家心知肚明的契约关系。我供给你吃喝,你就有服从的义务,这话太赤裸裸也太俗气,但事实就是如此。在上者请客,被邀请者欣然前往或不敢不来,谁在最显要的位置就坐,谁就有掌握全局、发号施令的权力。这是不是让我们想起中国的“鸿门宴”故事,刘邦接到项王的召唤或说邀请,不想去也得去,在宴席上居于下首,政治前途与身家性命悬于一线,话语权在项羽手中,自家只能设法周旋,席间剑光闪闪,也只能佯作无事,好不辛苦,还好有众追随者的帮衬,终逃过一劫。阿尔贝说“餐桌光耀权力”,放到项羽这里算是充分彰显,不过这个英雄或者莽夫,手握权力,却不知选定时机,任其流失,于是宴会光环不再,而是直通乌江边上的英雄末路了。
在这样的餐桌上,主宾双方的意图与目的显然都不在吃饭,而是另有醉翁之意。或许为了有精力应付宴会上的事端,赴宴前提早吃些食物垫垫肚子也未可知。阿尔贝说,利用餐桌,“国王维护秩序,明确等级,统一贵族们的思想,制止僭越和离经叛道。”这样,餐桌真真实实地成为当权者实现政治战略的工具与方式,而这种方式形成了互动,臣下通过餐桌亦努力达成利益的获得。怪不得法国的黎世留公爵说,“让我两个月不见国王,毋宁死。”
宴会不仅国王可以办,大臣也可以摆设,但其透露出的政治信号往往是危险性的,效果始料而未及。路易十四的财政大臣尼古拉•富凯,大摆筵席,请朝中群臣的客,排场实在耀人眼目,轰动全城。路易十四心生愤怒,下令逮捕富凯,其政治前途就这样断送了。功高盖主固然不可,餐桌上的风头盖过国王也是犯忌的,吃饭都这么爱出风头,那吃饭之外还能干出什么来,怎么能不让人直犯嘀咕?
在民族国家兴起的时代,食品与餐桌也随之附着上民族与文化的特性。比如,先前比利时的饮食深受法国影响,但当爱国主义成为国家气氛之后,去法国化的潮流盛行,法国菜名消失,改的改,删的删,比利时的许多地方菜品升格为“国家食品”。食品“是集体的标识,也是避难所,在这里可以踏踏实实地感觉到自己属于哪一个人群”。在这种意义上,既然人以群分,那食物也就有了自己和“他者”之区别了,若遇到政治对立的时期,饮食无可避免地陷身其中。如中国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庚款留学生,建国后留在大陆,三十年封闭后再度赴美交流,在宴会上重逢一瓶可乐亦感慨不已,只因为饮食无辜岁月无情。再有,第一次大战期间,美国加入战团,餐馆里的松饼加法兰克福小香肠很快改名为“热狗”,汉堡包改名“自由三明治”,而战争结束,后者改回原名,前者沿用至今。
阿尔贝说,在政治领域和在其他领域一样,宴会可以使对立双方和解,可以让对立双方减少彼此之间的距离,可以找到妥协的方法,而这种妥协就是一起用餐的最本质的结果。对这一点,作为中国人的我们实在是心知肚明,以吃来解决问题,太长久地盛行于这个国家,而且是在社会生活的所有领域。
餐桌上“吃什么”与权力的秩序
在中世纪的欧洲,对食物的等级排序有一个令今人颇为奇怪的标准,即好坏高低根据相对天地的远近而定,距离地面越远的越有“格”,反之,不登大雅之堂。而对餐桌上的食物安排,不同阶层的人享受菜品中的对应部分,也就是说,如果分配一只烤鸡,鸡腿的部位是轮不到次等阶层来客吃的。而法国大革命中的拿破仑,显然起初平等观念比较强,他曾经和士兵一起分吃一个土豆,不仅是亲近下属,他的确平时饮食就很简朴。不过当上法国皇帝之后,如何吃饭也由不得他了,杜伊勒里王宫成为高级厨艺的展示场所,餐桌和座位的摆设显示着宫廷内部的等级,丰富的菜肴说明“吃什么”意味着权力的秩序。
拥有权势者固然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但在特定情形下对食物随口乱说也是犯了大忌的。还是那位法国的玛丽王后,在粮食歉收、百姓饿肚子的岁月,说:“他们没白面包吃啦?那他们怎么不吃甜面包呢?”结果引起了极大的反弹。无独有偶,中国东晋的惠帝司马衷不也在天下灾民大饥的时候,说了句名言,“(没有粮食吃,)何不食肉糜?”不过,东西方不约而同出现了相同结构和言论的故事,指向如此明确,不由得不让人怀疑,是不是其政敌编造的谣言?而若是谣言,获得如此大的反响,同样证实食物在权力架构中发酵所产生的威力。
乱说可以覆舟,正面地讲与做或许可以换来信任。几年前禽流感流行,法国总理德维尔潘请来新闻界记者,办一次聚餐,自己亲口品尝布雷斯酿鸡。这种策略不管效果能收到多少,但做总比不做强。美国副总统拜登访华期间,一日带着家人、随从四五人,轻车简从,到北京鼓楼旁的小吃店里用餐,吃炸酱面、包子等,花费计七十九元人民币,媒体报道后为人所知,反应可谓有点复杂。人家吃得随意,本来没什么,不过一经和我们熟知的现象对比,可就难免不众口纷纭了。
饮食的问题一旦宣诸人口,未可不会成为一件政治武器。曾有巴黎新当选市长对前任希拉克的伙食费用调查,以及英国媒体公布内阁成员的餐饮账单,无不引起轩然大波,甚而诉诸法庭。“吃”的敏感,可见一斑。其实,吃总是要吃的,法国总统乔治•蓬皮杜曾嘲笑法国外交官们“成天就是喝茶吃点心”,不过呢,那的确就是人家的正常外交工作的一部分。在权力的架构中,吃是不可或缺的一环,没有什么政权可以避免。但在现代民主社会中,一切取自于民,权力运行的透明化势在必行。对于餐桌与饮食自然也不例外,只要做到公开、透明,那么,公众于“吃”的意义未尝不明白,也是可以颔首认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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