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视野下的“海”
一 米什莱笔下的大海,不同于我们所见的海。 在这位具有诗人性格的自然观察家眼中,海是世界的灵性所在,它是一切生命的原型,是万物之源。海的创世无疑具有一种接近于上帝的伟大。这位法国史上“最伟大的浪漫主义史学家”,在他的另一重身份--博物学家身上不出所料地移植了其浪漫本性。 这种对自然竭力美化的热情,把他摆到了一个无比感性的观察位置上:在这里,整个海洋,因其抒情式的吁请而对其敞开,“海也许要举行可怕的音乐会,有海浪与岩岸的二重唱,浪涛冲击洞穴发出的低音弦和闷雷声……”这般美好的段落几乎遍及了米什莱的散文中,他将那些赞美的词句释放到空气中,仿佛在海的上空扩散成无数自然崇拜的散文诗。正是他对自然作出的这一浪漫反应与他在博物随笔中建构起的风格化表述,使他成为了海洋最具抒情气质的记录者。 “海洋似乎是地球的伟大雌性,”他写道,它的工作,“就是爱和繁殖”,“是持续不断的孕育、分娩,永远也不会终结。”米什莱感动于大海无限的创造性,为它那强大的生殖力发出惊叹,“海洋的大部分孩子,似乎都是胶质状态的胎儿,它们吸纳并制造黏性物质,这种物质充斥海水,赋予海水一种无限大的子宫那种多产的温馨,不断生出新的孩子,如同游在温暖的奶水中。”海的这种“自发生殖”能力充满了神秘性,以致引发米什莱对生命起源作出独特的联想:一滴海水,会“成为纤毛虫,单子,并且在蠕动和震颤中,很快变成孤菌吗?” 米什莱继续把人们引到这样的自然之谜面前:“然后再一级一级往上进化,真蛸、珊瑚或珍珠,经过上万年,也许达到昆虫的等级吧?”生命形式的无限过渡,正是整个自然世界的普遍状态。在米什莱眼中,一切最初的生命元素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转变,或终将经历转变。流质的黏液-植物-动物-人,在地球漫长的自然史上,只不过代表着同一生命的不同阶段,它们的唯一母亲便是海。甚至于,米什莱将人对自然的观察理解为生命的两种状态的相遇,为了促成观察者与被观察者的汇合,他投入并与之融为一体。 二 正如海洋感受到宇宙星辰的引力所表现出来的起伏波动的潮汐脉搏,米什莱的观察也被给于了一种同步的节奏。米什莱选择与之对话的,是这样一个生命力最密集的所在:海水,鱼卵,贝,螺,藻类,鲸,沙滩,风暴,悬崖,灯塔……对此,他不仅用诗化的语言作了出色的描述,而且尽可能地传递出了海洋深处的生命律动。一切都使他对之倾注了同等程度的关切,对海的观察在视觉的延伸性中,达到了诗意的展开。 由此,米什莱把自己变成了大自然的引荐者,即便是在当自然的存在与人的存在间发生对立的时刻依然如此。若非人与自然间的关系有着一些无比脆弱的时刻,我们对自己在宇宙中的处境便不会有深刻的理解。因而米什莱的笔下不只是充满了美好的歌颂段落,他也不曾回避那些大海显现出恶魔性的时刻,这时的大海在米什莱眼中是“丑陋的,一副狰狞相,丝毫也不符合诗人描绘的那种虚假的美景……”当那曾让他发出惊叹的过于旺盛的生命力越出了界限,以灾难的形式爆发出来时,米什莱不禁发出了仇恨而哀伤的呼喊:“妖怪,你们要干什么?” 但米什莱终究使自己成为了人与自然间的调停者。那将创造和毁灭集于一身的自然母性,难道不正是构成自然奇迹和人类之梦的所在?危险亦是令其充满吸引力的一面,即使它变成了米什莱口中的“妖怪”也仍不减其魅力,它最终以它自身的美缓和了与人类之间的敌意。也许理当如此,米什莱,这个从未停止对大自然观看的人,也从未放弃与自然建立密切的对话关系,并试图在观察和思索中重新发现人与自然的和谐。 米什莱把观察视为一个启动自身审美选择的具体行动:无论是亲身调察,走访化学家、生物学家,还是阅读水手、探险者的日记,在这些由行动组成的实践里,他发现了具体的、而非虚拟的海。如果说观察本身即产生出一种价值,那么米什莱的观看则成为了一种致敬。他以独特的笔赋予了自然以自己的品格,使海具有了真实的体温和人格。这不仅带来了一种让人与之更亲切的接触,并唤起了立刻生效的对生命本源的热情。即便他说出了“如果说我们需要海,而海却并不需要我们”这一发现,也不能阻止这样一个事实: 我们无法从人类生活中避开海,更无法在自己的心中拒绝这片并非总能呈现出美好景象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