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哪些

“或许亚当就是坠入如此厄运，了解善恶，即是说，知恶以知善，”弥尔顿在《论出版自由》中写道。通过了解邪恶来尝试了解善良，有人会说这是勇敢之举，光需要影的反衬，但那是一个谎言——弥尔顿知道这点，于是他说“如此厄运”，如此忧伤。《失乐园》里装满他的虔诚、学识，哀叹和祈祷。

这不是我第一次读《失乐园》，从前读过译文后，我一直喜爱《失乐园》里圣子请求天父原谅人们。数月前读了Keely的评论，他说弥尔顿想得足够深，又可惜了现在的人不先把弥尔顿看过的书全读过再读《失乐园》。又见托尔金夸赞弥尔顿说，“一个关于坠落的故事，所有好故事都关于坠落。”于是我着迷于先找出约翰·弥尔顿是一个怎样的人，再去读他写的坠落故事。

弥尔顿是虔诚的清教徒。他受过很好的语法教育，喜爱拉丁语，同时熟练古希腊语和希伯来语。剑桥毕业后他没有成为牧师，反而留在家中六年，将当时能找到的每一本书都读尽。因此成为全英国最精通古典，最博学的人。而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写一首英文史诗——史诗是诗人在上帝面前最好的荣耀，他认为。他甚至不愿结婚，为保留最纯粹的眼光。

他最终离开书房，为清教徒的改革而写作。但他们失败，查理二世重归王位。弥尔顿则盲了。他既痛苦于这可能是上帝对他的惩罚，又不愿向外人展示他的痛苦。他曾喜爱的所有古典学识，如今离他远去，他看不见，但他记得。然而最终，如此多年的过去，他终于准备好了，要写那一首史诗时，发现已经没有英国让他写了——至少没有一个自由的，骄傲的英国。他写了《失乐园》。

对于我，《失乐园》从来不是一个关于“魔鬼勇敢反抗上帝暴政”的故事。诗里的撒旦充满仇恨，在地狱里拙略地模仿天堂，直到去了那乐园——他将目光转向亚当和夏娃。亚当和夏娃食用园里的果蔬，朝起而劳作，嬉戏在树荫水泉边，眼里有星光。撒旦看向他们，却看见：“卷发藤蔓，暗示了屈服，她婉转躲开（b4:307）。”他能看见、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他们的不平等。这完全是他的想象，到后来他又将这“不平等”的想象告诉夏娃。

魔鬼不再有未坠落的亚当和夏娃拥有的眼睛了。如同所有已坠落的人，他或许为了保护自己，或者因为失望，看见人的缺陷。在他眼里，不再有一个完全善良的人，或者一个未受损害的人。他看见人的残忍和欺骗，他又因此难以信任其他人，最终难以信任自己，即使他有最好的自制力。他成了分辨不同影子的高手，他知道哪些影子更暗些，哪些则可叫作艺术，人们崇拜他。有一天他会说，有光必有影，没有黑暗映衬哪能显出光。

弥尔顿为此忧伤，他花了三十年想获得亚当食禁果之前的眼睛。但乐园的门在他身后关上，他哀叹人现在的眼睛。然而他给了离开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好结局，“世界在他们眼前，去哪，何处休憩？恩典指引：牵手漫步游荡，自伊甸独行（b12:6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