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这可悲的一家子

        AC的Appointment Of Death虽然是部侦探小说，但恐怕“侦探故事”并非其真正内核，小说所倾力讲述的是Boynton家的芸芸众生相。早年丧偶的美国老太太Boynton对其子女长期进行冷酷的精神隔离与野蛮的人格操控。她严格禁止他们外出、上学、社交，过“正常人”的生活，于是他们的天地只限于母亲一个又一个频繁而专横的指令所划出的逼仄天地。在她的折磨下，她的三个继子女、一个亲生女儿以及儿媳虽正值青春年华，却日日生活在炼狱。长子Lennox 在长年打压下已丧失反抗的能力，如行尸走肉，终日精神恍惚、唯唯诺诺，这使得他的妻子Nadine也渐渐希望破灭，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幼女Ginerva则选择向幻想世界寻求庇护，开始出现精神病症的征兆。性格更加冲动敏感的次子Raymond 和长女Carol同样不堪忍受，在精神濒临崩溃的重压下萌生出杀死继母以求解脱的念头。
    借助具有专业知识以及同情心的医学院毕业生Sarah King和Gerard大夫之口，小说的前半部分的画轴在某种极度压抑的气氛中逐渐展开。虽然没有AC亦十分偏好的连环谋杀来得刺激，却更加直指人心。小说中反复描写Boynton老太太的丑陋和肥胖，“像一尊佛像一般”，可惜她并没有佛的悲悯，她更像人性中恶的浓缩化身，而且恶得聪明狡黠。在她的眼里，这些不得不围着她团团转的人们只是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鲜鱼，她以把他们放在油锅上折磨取乐，待他们渐渐失去生机，她就以某种方式刺激他们，让他们苟延残喘，以便自己能继续欣赏这死亡之舞。她积极接纳Nadine嫁入Boynton家便是其手段之一，而这次耶路撒冷之行则是其二。这一点上，我并不赞同1988年的电影版本把Boynton老太太改成一个利用遗嘱侵吞丈夫遗留给子女遗产的人。在某种层面上她或许确实是”无私“的，她并没有在经济上苛待子女们，相反，她让他们生活得像不知人间疾苦的金丝雀，而且竭力把他们喂饱喂肥，以至于根本无力飞离地面。所以Lennox对妻子哀鸣道，作为一个一无所长的人，离开了母亲的羽翼，年近而立之年的他甚至不知该如何独立生存于世间。同样，这也不是已然泛滥的邪恶后妈故事的又一衍生品，因为Boynton老太太的确对待诸子女“一视同仁”，甚至似乎对待尚且年幼的亲生女儿Ginerva更加残暴、专横。因此，她的恶更纯粹，也更加令人战栗。这种不带金钱私利意图的魔咒反而更难以破解，因为加害者远比攫取金钱来得更贪婪——她要吸吮的是数个年轻生命的人生。
    AC在这部小说里尽情操纵她敏锐的人性解剖刀，人性的弱点不仅体现于Boynton老太太，更折射在她的四个子女身上。他们的软弱，彷徨，痛苦，迷茫，对生活中偶然天降的光明的惊讶与狂喜（如Nadine之于Lennox，Sarah之于Raymond），以及对母亲毫不留情地摧毁那光明后堕入更深黑暗后的绝望。他们哭泣，他们咬牙切齿，他们大喊大叫，他们既爱又恨，但是他们就像蜘蛛网上粘附的弱小苍蝇，偏偏无力行动。令我印象深刻的一段情节是，Boynton老太太死后，这一家人既没有因母亲去世而悲痛（毕竟她是抚养他们长大的人），也没有因自由突如其来的到来而迷狂，他们表现出的更多是木然与不知所措。像长期被关在笼子里的鸡，笼门即使打开，也只好呈“呆若木鸡”状——此时，他们的身边再也没有妈妈发出熟悉的指令，告诉他们该如何反应，如何应对了。这一家人在精神上如此可悲，纠纠缠缠，到死也解不开。联系到小说发表于1938年那个山雨欲来的时代，AC所想触及的，恐怕有更深层的旨归吧。
    小说的结尾，Boynton一家人似乎终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或成双成对，或事业有成，然而作者笔触一转，似乎又在Ginerva身上投下了一抹隐晦的阴影。Boynton一家能否一朝就解开束缚于身数十年的沉重枷锁，恶的基因会不会代代相传，在个例之外普遍层面的恶能否净除，对这些作者恐怕都没有答案。我倒是认为，如果他们的悲剧真能完全“归罪”于已逝的母亲，如果历史的罪恶真能推卸到一个个具体而微的人身上，未免太过简单天真。就像AC借Sarah和Poirot之口所说，Boynton老太太，其实也只是一个可怜的老太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