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的猎手
《文艺犯》是当得起“才子文章”的一本书。所谓才子,大约是不出才情、趣味两样。翻阅《文艺犯》,任意停留于一页,都可以见到才情饱满之笔,和值得玩味的有趣句子。 “酸的,浓重的,寒蠢的汤,简直是某种太健康的婚姻生活”,“黑污污的,像过了五十五岁的人生,没个明白处”——这种通感、巧喻交杂的奇异句子,散落于书中每个角落,是典型的王恺风格——仔细追究似乎混沌难以言明,但于含混之中,却有点破玄机的无限之妙。张爱玲留下的那些闪光的句子,至今模仿者如过江之鲫,却鲜有人能得其天然妙趣,但在《文艺犯》中,王恺嬉笑中却信手拈来无数,让人又惊又羡。 并非”吃货“,但真是喜欢王恺谈吃的文字。寻常俗人是吃就吃了,完成一个新陈代谢环节;风雅之人烹文煮字附庸风雅,但难免囿于油盐酱醋陷入无趣。而王恺却横生枝节,追刨关于吃的一切,带着点儿小奸猾,玩赏着世俗男女的轮番吃喝。背景是早已褪了颜色的洋场,香风艳影,女女男男,装媚作态,剔牙偷欢,各种行止引人发笑——你可以说这不是真的在写吃,但能以吃眼看人,知人论世,见微知著,写出奇趣,私以为才是绝妙文章。 “杜杜说张爱玲意识到吃的严重,在书中往往只有夫妻才能同台吃喝,偷情者的吃都没有好下场”,“偷情偷得好,吃起来也分外地骁勇……偷情不好,当然吃得也索然”,“恋爱中的人大概是饱满的,成天食也不知道味,就算是在厨房中堆满了调味品,真正吃的还是爱人的身体和气息。”——天然妙趣,活色生香,又世俗又风雅,又轻薄又深情。 吃在王恺笔下不仅事关风月,更是入市井接地气的好去处。他觅吃不择环境,从高档茶餐厅到气味混杂的苍蝇馆子,都是随遇而安,合宜就吃——这一点倒是与他所叹赏的陈璧君有相类的食家精神。他的职业为他提供了吃遍天下美食的便利,也使他见识了形形色色奇奇怪怪的人——这些人在他写吃和游荡的篇章里穿插闪回,成为上佳的佐菜之品,亦使我们的阅读过程充满窥私的欢喜。不管是势利能干的饭店老板娘、麻利冷淡的服务员,还是街头晃悠的“膀爷”,都能被王恺三言两语如立眼前,个个呼之欲出。“靠在小格子的窗户上,周围完全是上海人的热辣世界,有偷情的中年人,窝成一团;更多是谈生意的,披着头发的努力妖娆着的女人,热烈地绽开红色嘴唇,推销着保险或者别的单”——无数这样的句子,直让人怀疑他是专门捕获世俗生态的猎手。 王恺不喜浅俗文字,行文中常刻意拟古求僻,生出许多戛戛独造之语(因此才会对方言中遗留的“馒首”古语生发共鸣)。但他的文字又机灵,常以大俗语造出极雅之境,这是大能耐。比如他写“郑板桥说他们家乡流行冬天泡炒米给上门告帮的穷亲友吃,说是又暖又饱——南方的这种冬天食品真是寒酸,洛阳牛肉汤才真当得起‘惜老怜贫’之物的美称,三块钱起卖,也能满足‘小肉欲’”——这“又暖又饱”是大俗大雅,有承平气象;“小肉欲”又俗语翻新,奇巧无比。 王恺骨子里是“喜旧厌新”的老克拉,这从他精神食粮清一色的古旧色彩可以明辨。那些属于旧时代的物事,将他与疯狂纷乱的时代拉开距离,留出了审视关照的空间。但区隔只使神智安定,外界无法改变,甚至因反差而更显纷乱诡异——他微博中写过一个段子,在对面煤老板家的麻将声浪中,把评弹蒙古长调和舒伯特开得山响——他笔下的世界其实都处于这样的张力之下,显出一种惨异离奇,这样的氛围下的小人物往往有精彩的命运。 《文艺犯》中王恺将笔下的舞台全部给了小人物——北方的土墙下憧憬着进京做服务员的少女,东莞公交车上拿着被子和桶的少年,少林寺门口教训小孩的MR KNOWALL,小城镇写字秀丽的“淫妇”,甚至尼泊尔炎热阳光下穿着纱丽来来去去的那些妇女——都是“现代化之劫”下的渺小生存。如同看戏喜欢看丑角、丫鬟、喽罗一样,他欢喜并且善于写小人物的命运,因为“灰暗复杂的人生远比光明正大版要精彩许多”。 时代的光明大戏咿咿呀呀且唱将下去,王恺捕猎世俗的文章也在不断地写将下去。在他的笔下,且让这些无法树碑立传的小人物“贴近肉身,成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