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史与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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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第二遍看完《我的名字叫红》后,我特别想写一部这样的小说——关于历史的和绘画艺术的,同时包含有凶杀、爱情、急遽变化的时代以及大量难以掌控的个人命运。我仔细搜集相关的素材和资料——要说哪个时代最让我心动,那么最喜欢的当然是唐朝:那种豪迈的、洒脱的、包容的、不拘一格的年代(好像以天宝年代为甚),代表着中国传统王朝文治武功的极致,疆域辽阔,传奇迭出,一种文学形式——“传奇”——也应运而生,但那个时代的绘画处于发展期,或者说中国气象的形成时期。中国绘画的巅峰当然是在宋朝,那是写实主义和文人趣味结合完美的时期,各种画格齐备,作品种类丰富,格调优雅,韵致深远,记录着这个丰富的社会各个阶层的生活面貌。由此以降,中国社会即出现重大分野,艺术也逐渐走向下坡路,写实主义步入没落,文化格局进一步受佛教影响,哲学步入心省阶段,文人画兴起,一个侧面也说明国家步入形式化、程式化和官僚化,创新性逐渐消亡。那宋朝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绘画作品是哪幅呢?毫无疑问,是《清明上河图》。这是一幅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我设想以这幅画卷为基本框架构建一本小说,可以由画面里面的人物构成,或者绘制这幅伟大画作的人员构成——这在有些时候应该是同质的,绘画的人经常出入于画卷之中,他描绘的当然就是他自己,不管这幅画在形式上是一天也好,一个地点也好,但东方绘画的特殊使命肯定不仅如此,就好像《韩熙载夜宴图》,在这一幅画中,主角穿梭于各个时间点和各个地点——于是我也可以构建那么虚拟的一天,就像清明上河图,由早晨的乡野直到正午的城门外,并虚构未完成的下半天(蕴含着帝国衰亡的气息),当然有爱情,有谋杀,有外族入侵,有皇室倾轧——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天之内完成,并不可逆转地影响着帝国的命运。不过如何把这样的情节设计成一个前后围绕相接的环形也是一个问题(当然是环形,完美的世界必将是一个具备完美形态的圆,一天之间,太阳东升西落,第二天再升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回环往复,一个象征预示着另外一个象征……),甚至我连这幅画的完整图像都没有。 但我设想将来某一天我要来写这样一本书。并在网上寻找着有关《清明上河图》的一些资料——不过发现有用的极少,那些草草形成的伪论文除了转述、罗列,没有任何有意义,也没有任何有趣味的文字,几乎都令人无法卒读,而且缺少任何有价值的故事成分。 不过马上,我知道了一个令我悲喜交加的信息——关于《清明上河图》的小说,已经有人写了,而那个人居然是黄仁宇,书名就叫《汴京残梦》!我靠!黄仁宇是谁啊?我心目中敬仰的伟大历史学家,居然还写了小说?还是我一心想写的小说!怎么办?那也一定得找来读读。 哦,他还写了一本《长沙白茉莉》,看来历史学家也有很浓重的文学梦。 作为小说,《长沙白茉莉》写得算是相当不错了。从一个非常真实的角度描写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好故事,大历史里面的点点漂流的浮萍。读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其实,赵克明,就是我。如果我在那个时代,碰到那样的事情,我的所作所为,只怕还不如他那么磊落坦荡,也没他那么机智灵活,但很多心理活动都会是共通的。写作者也抱有十二分的真诚和坦率——在那个时代(当然,也是一切时代),似乎根本没有绝对的善和恶,一切人的行为,都是为了在他所处的位置上,过得更好些罢了。于是作为社会组成分子的大部分人的粘滞的性格和行为,导致一切社会改造的行为都不彻底,一切前景都模糊暗淡。作者似乎在心底在呼唤一场彻底的变革,使生活中的所有平凡的个人不再面临那么多的不得已。是的,作为国民党军官的黄仁宇,无疑是在探讨,国民党的渐进改良,在当时的紧迫环境下,如何一步步义无反顾地走向覆灭——因为它的不够彻底的调和,没有鲜明的混沌不堪,实在无法给拳拳的理想和信念提供一个有明确可见的希望的清晰未来。 而在我之后读完的《中国大历史》中,他就更加明确地回顾并思考了中国的前进去路问题。数字化方式管理国家,乃是黄氏研究西方历史发展后对于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最终谏言。粗放经营两千多年的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大国,如果不能迈出这关键一步,那么,现代化总是妄想。 接下来就是《汴京残梦》了。 我们一直不断骄傲地宣称,中华文明是四大文明古国里面唯一延续不断的,然而事实真的如此?有人说:崖山之后无华夏,明亡之后无中国。其意思当然不是说作为中国的地理位置消失了,其意当然旨在文化。作为华夏文明的巅峰,宋代一直是无数知识分子梦想中的天堂,然而,在那时候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呢?真有那么好吗?还是仅仅是臆想?黄仁宇有心带我们去实地经历一番。故事的主角,或曰引导我们穿越的导游,是一名出身低微的下层文士。他通过了低层次的科举考试,但却赶上了改制,也就是要细分专业了,结果他毫无头绪地被分到了自己并不理解的画科。之后就是枯燥的下层公务员生活:有不定期的聚会,吃馆子,去声色场所;对社会各方面的不满,清议和抨击也是必备的作料;有人混得好,升迁快,也有人感觉各方面都不如意;各自生活进入轨道后渐渐的疏远;工作进展的不如意;上层人事变动对底层人员的致命影响……毫无疑问的,这应该是黄仁宇自对己穷极无聊的科层生活的艺术再现。故事的发展在张择端到来后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但张择端的面目是如此模糊,就好像我们每个人内心估摸出来的中层官僚,有点通情达理,才华却也难以出众——实际上会是这样的吗?我期待中的张择端绝对应该是才华横溢,胸有丘壑万千的,然而书中的他,似乎连画画都不会……还是说正题,我们的男猪角居然马上有好运了,好到完全超乎我这个期待奇迹的读者的想象了,他居然被柔福帝姬(其实就是公主,那时候起的新名词,我都怀疑这是不是李蔚昂同学自己瞎编的!)接见,请他将自己画进《清明上河图》中,最不可思议之处居然是要把她画成一个轿边的小丫鬟!之后作者发了一大通议论,就是说为什么这小丫头会这么想,原来涉及到当时变法一派改变凡俗思维的努力——不过在我看来颇为牵强。后来他还真答应了,这不答应也没办法啊,人家可是帝姬;干嘛不答应呢?人家可是帝姬啊!你说人一辈子哪能还再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到公主呢?画着画着,还就因画生情(这我能理解,当你那么仔细而长时间地盯着一个适龄异性看,两人不生情还就奇了怪了呢!),于是接下来简直就步入了琼瑶剧的狗血情节啊——不过看小说嘛,不就图一快活,这情节我也就认了,历史学家引导我们的意淫好歹似乎更接近于历史,哈哈哈。到之后汴梁城破,皇家被掳北行,以至于男主角北去寻找心上人,倒也在情理之中。结局?没有结局。作者设计了一个不甚明了的结尾,引用了句读不明将导致意义迥异的史料。我读那一段,心中抱有最善意地推理得来的结局,将是男主角找到柔福,金兵同意放还,于是二人相携南返至某处,帝姬染病亡故……即便如此,依然令人唏嘘——不要说那些真正的小人物,即便是帝姬,即便是当朝皇帝,在动荡剧烈的历史面前,也宛如江涛之中随意辗转的小舟,正如文天祥之诗所云: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全书不时穿插有黄仁宇临摹《清明上河图》部分章节形成的草草的配图。也是,读懂一副画作、一件物品、一处地方甚或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去画他,在画的过程中,你的心灵将完全进入到被画的对象上,从而完成一次精神上的交流。不过说实话,这么好的故事构造,这样激烈动荡的时代,如果换做是帕慕克,会写出怎样惊天动地的伟大史诗啊!黄仁宇的这个,作为小说,竟然穿插着那么多的议论和说明,读来还是觉得有点可惜了。甚至忍不住想,我是不是能够改写一把呢? 不过依然令人感慨的黄仁宇写出的宋代发展出来的工细化(科举分科)、程序化(画画的写生等等)等等价值取向,如果没有遭受金兵入侵,能否成为更高社会形态的萌芽呢?这片伟大的半封闭状的大陆能否形成完全不同于之后逐渐闭关锁国的社会形态呢? 每念及此,不禁扼腕,黄师写时有同感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