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一只狗，遇见另一个自己

                                       
《遇上一只狗》是荷兰大师级作家阿德里安•范迪斯2007年的新作，这部轰动一时的作品单在荷兰已售出14万多册，并在德国、法国、意大利、丹麦、以色列、罗马尼亚、保加利亚、中国等多国落地开花。论起范迪斯，在荷兰几乎家喻户晓，他经历颇丰，先后做过报社编辑、专栏作家、电视节目主持人。1983年，他的中篇小说《内森•希德》一举赢得“金折页奖”最畅销处女作文学奖，从此他开始了自己钟爱的文学生涯，佳作不断，质量俱丰。无论是小说、散文、诗歌，还是戏剧，他都得心应手，并且不断斩获各项荷兰文学大奖。
作为此次北京书博会主宾国荷兰重点推荐的著名作家，范迪斯带着这本深受好评的《遇上一只狗》，首次来到中国，他与中国读者的第一次相遇，就从这只“狗”开始了。
这是一本读起来“口感”极为丰富的小说，故事情节也罢，语言风格也好，都始终处于一种现实与梦幻的张力之中——一位上层社会的绅士穆尔德先生继承丰厚遗产之后，从荷兰远赴巴黎，过起了衣食无忧的隐逸生活。他的世界是纯粹的，纯粹到与世隔绝的地步。然而一次夜晚的散步，让他目睹了一场发生在非法移民公寓的火灾，而火灾的幸存者之一—一只无人认领的小狗闯入了他原本孤单封闭的世界。这只小狗，犹如一粒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阵阵涟漪，它似乎认定了穆尔德作为它的新主人，并且强行带着穆尔德到处寻找旧识，走遍了地下巴黎的穷街陋巷，走进了疏离人群的暗淡生活。于是穆尔德与世无争的安宁就此被戳得支离破碎，碎片里映射出五光十色的社会百态：从酒精和信仰中寻求双重慰藉的布鲁诺神父，成天推着小推车、住着纸板箱搭成的流动棚屋并悠然自得的中国人，断了一条腿的女叫化，两任丈夫先后死于大水和大火的教堂清洁工斯里，火灾幸存的小女孩芳塔……各个阶层，各色人等，一下子呈现在原本封闭在自我世界之中的穆尔德面前。但穆尔德并没有排斥，相反在这些如万花筒般不断旋转的万象面前，穆尔德渐渐对于既往自己“看不见”的巴黎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特感情——不是悲悯，不是同情，而是一种深深的理解和感同身受的体认。于是，他渐渐走出了独善其身、不问世事的隐士生活，而跃入了一种“想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的尝试之中，诸如查出火灾真相，帮助非法移民。尽管在巴黎这个充满了不安与仇恨的民族熔炉中，穆尔德尝试的结果因为个体力量的卑微而讽刺性地告终，却令每一个读者在掩卷之后寻味深思。
因为遇上一只狗而铺衍开来的情节看似离奇，却又处于一种合情合理的现世情境之中，这种奇特的张力让读者在“阅尽世事之后，深感不安。”这只狗狗看似是小说艺术中常用的名物线索，贯穿起穆尔德之前完全陌生的社会万象，但同时也是一个抽象符号，象征着暗暗推动穆尔德认识这个世界、完成自我蜕变历程的 “上帝之手”。然而细想，存于这只狗狗身上的大意，远不仅如此。因为在被这只狗牵引着去深层体认这个社会的同时，穆尔德也重新认识了被压抑和遮蔽的自我，进而回归到自我。
人性是多面的，就如德国著名作家黑塞在他的《荒原狼》里写道的，人性就像是洋葱，可以一层一层地剥离。但各人有各人的生存境遇，这个境遇常常构成每个人不同的生活底色，当然也会成为各人发现多面自我的阻碍。并且，因为视角、阶层的差异，我们常常拒他人的世界于千里，而对于他者世界的疏离，就更会造成自我认知的局限。但狗不同，如范迪斯所言：“平常人与人之间相遇，由于彼此陌生，往往沉默不言，而一旦出现一只狗，它会上来主动闻你，于是人与人就这样发生了联系。现在我们活在自我的封闭的空间里，跟自己行业相关的人打交道，很少跟街上陌生人打交道，但是狗就不同，它充满好奇，它带着你去认识到另外一个生命，你会意识到，那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哪，他有他的生活，有他存在的意义。”
于是，在小说中这只狗的出现让穆尔德的世界不再单调，而是渐渐从封闭走向完整，并且促使他发现了自我性情中既往被遮蔽的勇气、理想乃至责任感——遇上了一只狗，由此认识了巴黎的另一面，也遇见了另一个自己。
米兰•昆德拉曾说：“狗是我们与天堂的联结。它们不懂何为邪恶、嫉妒、不满。”狗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不管你是穷人，是富人，是国王还是官僚，狗只会用鼻子去嗅闻。有意思的是，范迪斯在访谈中谈到，“我就是这只狗，对万事万物都充满了好奇。”
这或许更深层地与范迪斯的出生背景有关。范迪斯的父亲是印尼出生的荷兰人，母亲则来自荷兰布雷达的一个农民家庭，他们相识于印尼，后在荷兰组建成再婚家庭。作为家中唯一一个白种孩子，未曾亲历过那段殖民历史的范迪斯，带着局外人的深深胎记，在想象与现实两个迥异的世界中纠结长大：远方宛若天堂的热带印尼，战后灰暗阴冷的祖国荷兰。这一特殊的生活背景，造就了范迪斯对于自我文化身份认知的焦虑，也造就了范迪斯对于他者世界的关切之情和深刻的认同感，于是文化冲突成了他作品的最重要的主题，但他的作品又不同于一般的移民文学，常常会在一种身份认同的危机中寻找生存的意义和人性的本真。这也许就是为何范迪斯会说自己就是这只狗的原因，但对于他者世界的关切背后却不仅仅是“好奇”二字能包蕴的了。
这条追随着狗狗去重新面对自我的救赎之路，似乎奇特而幽默，却如莎士比亚所言的那样，有种“对着悲哀微笑”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