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废，有仁义

     今年读到最有感触的一句话是周作人先生《知堂回想录》中所说“伦理之自然化，道义之事功化”，这基本上可以概括他的人道主义思想，即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越体会越觉得这种返朴还醇的人生态度比那些看似激动人心的美好理想更能宁静人的心灵、有益于社会。

     道德是共存之道。世界是个坏世界，因为资源稀缺而人人自私，这个无法解决的困境导致冲突。老霍布斯笔下的自然状态荒凉恐怖，人人自危，思之令人胆寒。为了解决冲突，人类制订规则以分配资源，道德就是规则。从功利目的说，行仁义是为了形成合作，从心理的角度说，人类有追求崇高和向上的内在冲动，这是较高层次的心理需要，也是生命力旺盛的表现。从道德起源上说，墨家强调前者，儒家强调后者。

     人不是神，也不是兽，承认人不同于人和兽，就要承认人有灵肉的二重生活。如何看待这种二重性，造成人生态度的差异。世界上的事物无非自然与人为两种，前者是天，后者是人，对于人性的看法则为神和兽两种，基于这天人、神兽的不同认识，则有损益两种做法。有人认为自然好而人为不好，人性善，人的自然状态即是好的，再在其上虚饰人为都是多余，只徒增伪诈，这是祸乱之首，因此主张见素抱朴，回复自然，这是损道，强调人的神性；有人认为自然不好而人为好，人性恶，人的自然状态是坏的，因此必须靠文明教化，才能彼此合作共处。因为相信人类蛮性的遗留，一方面不少宗教也因此主张要禁欲，另一方面又生出“死便埋我”的纵欲派。这是益道，强调人的兽性。损道是向后看，益道是向前看，都只强调了人性的一个方面。神性与兽性是一物之两面，人既有神性之发端，又有兽性之遗传，二者合起来便是人性。因为有兽性，所以人的基本欲望应该得到满足，违反人性不自然的习惯制度都应该排斥改正；因为有神性，人才有复杂的精神生活，逐渐向上，有改造生活的能力，凡兽性的遗留，可以阻碍人性向上发展的礼法束缚也应排斥改正。人应追求灵肉一致的生活，既不是损道，也不是益道，而是中道，不求好于过去和未来，而是现在。

     道德即是普遍人情。洪昇在《长生殿》所说：臣忠子孝，皆由情至，道德本乎人情。人情无非人欲，所谓礼法道德，其实就是为人的欲望设一个合理的度，这个合理即是在神兽之间、人情之内，既不在人道以下堕入兽性，又不在人力之上成为力不可及的神性。如果陈义过高，超出人力所及，这是忽略了人类的物质生活和兽的属性，人们遵守道德的付出大于收益，也就无法成为多数人接受和践行的“普遍”人性，变成空洞的口号，虽然人人叫好，但人人不做，道德变成了虚伪的表演。特别是在位者，忽悠百姓，自己不做，成了儒表法里的统治术。鲁迅说礼教吃人正是这个意思，聂绀弩的诗写得更生动：“知是人狂是我狂，人肉筵宴四开张，仁义道德为纱幕，骨血心肝作羹汤。”道德成了作恶的遮羞布。道家对此看不惯，老子才说“大道废，有仁义”。这话反映的是道德的供需律，社会风尚一般都是缺什么吆喝什么，因为道德成了浮文，所以才要提倡仁义。大道废，有仁义，并不是说不要仁义，而是不要虚伪的仁义，光说不练是败坏人心，所以要“弃仁绝义，民复孝慈”，不如去除虚伪的人为矫饰，回复淳朴自然、符合普遍人情的道德。

     什么是符合普遍人情的道德？首先是符合人情，简单说就是舒服，不要过分。不要伤害人，那是兽性伸张，也不要肉麻，那是神性虚妄，以求得利己利人的统一。其次是普遍，人人皆有并且人人可行，因此应是权利义务相称的，不能偏估一方，偏重一面的是畸形道德，愚忠愚孝、殉节守贞都是如此，不是普遍的人情。人为了行善而破坏了自己的生活，这样的道德榜样实际上是树立了反面典型，榜样牺牲自己的利益，义与利不能统一甚至排斥，这样的道德不符合人情，不能推而广之，因而也不是好的道德。耶稣说爱邻如己，先要爱己才能爱人，墨子说“己在所爱之中”，都是说因为自己是人类中的一员，因此才要爱人类，人道主义应以个人主义为前提。如周先生在《人的文学》中所说的，人的理想生活是，在物质生活上，各尽人力所及取人事所需，在道德生活上，践行爱智信勇这样的基本道德，革除人道以下和人力以上的因袭礼法，达到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