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評一則
(爲照應作者的誠意) 破落時光的粗糙魔法似乎從未在夏宇身上顯靈,起碼在詩中她毫無老去的蹤跡。且不說她作品如何詩藝如何,光看她如何在印刷上耍弄層出不窮之娛人自娛的把戲就讓我就不免又讚歎又嫉妒,她怎麼永遠有那些不知從何而來又如此獨特奇巧的技藝?最最讓人不得其解的就是,當她作為李格弟時,可以通俗得滿大街都在唱:我很醜但是我很溫柔,男孩遇見野玫瑰;可變回夏宇的時候,有時候又嚴肅又深情,我至今無法遺忘那首《野餐》寫父親的死:「送他去多風的高地野餐/引聚一堆火,燒起薄薄的大悲咒/」……「生命無非是苦/我說謊,我24歲。/他應該比我懂」……有時候又天真愛玩到不行,像「我們唱他們完全燉不壞的燉凍燉豆腐/如果你會燉你就燉壞了/如果你不會燉/你就克制自己不去/燉」,有時候灑脫又浪蕩「你不必同時愛他們/但可以同時與他們做愛」……而在這本新書裡,又是一副辛辣戲謔的新姿態,真讓我想起那個病入膏肓還譏誚功力不減的安潔拉卡特。 我似乎還沒忘記在課堂里撕開《摩擦無以名狀》的小心翼翼,可是還是把這本拼貼詩集撕得破破爛爛的時候,《粉紅色噪音》就橫空出場,那樣鋪張前衛,誇張到大費心思整本書頁用透明賽璐璐紙印刷,翻開扉頁中文英文斑斑疊疊無法閱讀。翻譯機機嘈之聲與書寫重音,母語與陌生語言的二重唱,活脫脫一場文字噪音豔麗地壓在眼前。本來這樣華麗大排場的現場演出,結果作者本人卻又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像晾一件濕光的雨衣把它泡在浴缸裡,真是叫人失笑;我又不免想起一九八六年那版《備忘錄》後記中,她端端正正寫好了一首詩晾在窗臺前,忽的一場大雨潑進窗來,這首詩漾開被洗個一字不剩。她當年不也是那樣「就當做是自己寫得最好的一首詩」如此輕鬆的態度嗎?此處援引一句她的詩再合適不過,不正是「因为我愈在乎你,你就愈耍屌」嗎? 回頭看看這本封面看起來整個就一張刮刮卡般的《詩六十首》。這次倒好,連名字都懶得起啦,以免我們這些又狹窄又老愛抓著一點點線索就八卦不止的讀者先入為主,又老是神經兮兮地貼個什麽概念什麽主義什麽標籤在上面,她不是最討厭那個後現代主義的標籤了嗎?那倒不如就碰碰運氣,隨便刮開一行當做這本詩集的題目:「心蕩神馳無所事事」,真是再閒適駘蕩不過的名字了,再刮了一行——「馬勒第五的前二十分鐘」,斟酌看看倒也頗富詩意的,還了帶些矯情的古典氣氛……不死心又刮,「潮濕的螺旋」,這回卻變得晦澀又情色了。最終還是向她認輸,看來我實在是尋不得答案,果真還是她這個題目最明智了。只給出一個「詩」的概念而毫無偏頗,又不俗濫抒情,免得落下個「Kitsch」的惡評(可我好像依稀記得《腹語術》的譯本不就叫Fusion Kitsch嗎?)。 難得玩心大發,對著題目自娛自樂了一番,也終於就想看看她這次是不是又在詩裡頭搞了什麽新鮮花頭。那首熟悉的《要不要一起加入共產黨》果然赫赫地靜靜臥在裡頭(http://www.xiami.com/song/detail/id/2864393):「要不要就一起加入共產黨/就可在黃昏時/感覺身處異國/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的時代還會再來」,她倒是嘴裡信誓旦旦地講著加入共產黨,仿佛浪漫極了又充滿了革命氣息,結果還是口是心非地「要不就一起加入天體營」,原因卻不過是「而且我愛你肥肉」。你看,她那最前衛衝鋒的腳步永遠走在前面,你只要少許慢一拍就要跟不上了啊!當你發現你讀到的一切節拍一切技巧在她那裡全都完全都不管用的時候,你才知道為何閱讀她是一種「逆毛撫摸」;一種所謂違反規則,推翻了你一切築造起來既定的概念,她就是大聲告訴你了,不管怎樣她都只為寫、爽、的。你看不出她錘煉打鑿的痕跡,一首詩完完整整擺在面前從頭念到尾不必返回的快感舍她其誰?可當你像嘗試著模仿她的樣子寫一首看起來通俗得不行的詩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極大的語言陷阱:你根本學不來她那類輕盈的步子(不是更像一隻母狐那樣疑惑狡黠美麗嗎?),更別談那樣爽快利落的讀詩之狂喜!就像那首滿載機智譏訕的《串聯佔領空屋》:「我最喜歡前任情人為我佈置房子了/靠如果不是這麼瞭也不會變成前任了是吧/我怎麼會不瞭你要的那種雞巴靈魂感/mmmmmmm先有雞巴感然後靈魂感可能很贊如果相反/mmmmmm如果相反它就必須在相反一次就會更贊」,先是一段絮絮叨叨的自我揶揄之後,迅速由戀人自然而然地切換到玫瑰,又從玫瑰立即跳躍到里爾克,又順便發起嘲弄:「啊你談到玫瑰!啊只有里爾克會問是怎麼樣的傷口」,你只覺得應對不暇卻又衷心地笑起來——里爾克又怎麼能知道呢?尤其是面對這個把句子織成雨衣、賣雨衣的鬼馬精靈女,當你想抓住她,她卻早已跑開去不知所蹤了。 我想我此時應該適時地以兩首詩題來結束這篇愉快而放肆的短評 大概就是: ——每天都像被充滿是怎樣? ——你是狗我是你的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