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神话，或神话的附属品
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本雅明提到，早在文字能够印刷之前，木刻技术已经实现了对版画等艺术作品的复制，而后石印术和摄影术又分别二度改变了文献和形象复制领域的面貌。里头最著名的一个论述是，当现代工业技术可以轻而易举地进行制模、影印、刷版等流程操作之后，那古典创作时期所独有的笼罩于艺术品的灵光就消失了。
此处我要指出本雅明压根儿未曾想到的一桩事实，那就是二十世纪最后十几年里竟然会有计算机这种怪物冒出来，它重新塑造了人的图文传播方式，以彻底、颠覆性的革命做派，成就匪夷所思。倘若本雅明经历了这个时代，除了瞠目结舌恐怕也只有惊叹叫绝的份儿了，“艺术”经过多维生长所形成的庞大外延，该会让这位前辈迎着灵光而上的胸怀也熊抱不过来吧。
英国记者、非虚构作家西蒙·加菲尔德的《字体故事——西文字体的美丽传奇》一书展开的大背景，即是这个本雅明所无法得见的时代。我们也无须从古登堡那里拾阶而上辛苦道来，还是直接进入二十世纪90年代好了。那时有一家叫做微软的公司如日中天，个人PC机普及让他们的“窗口”开到了世界各地大小角落，而这些窗口上展示的重要视觉对象之一“文字”附着在某种称作为“字体”的软载体上，接受着数亿双眼睛的挑刺。这其间发生的悲喜剧可谓离奇，同时又如此纤毫毕露地展现出商业娱乐化到了极致的社会之中，脱胎于艺术文化、服务于商品消费的事物们的全部特征。1994年，微软的“字体排印工程师”文森特·康奈尔设计出了第一款看起来很像手写字的comic sans体，初时大受欢迎，之后被不分场合地滥用，从广告到墓碑，再之后就陷入了被吐槽和打击的万劫不复之地。乃至于2013年年初隔着太平洋还有来自中文世界的热帖“为什么不要使用 Comic sans 字体”对它进行了扒皮一般的调侃。
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案例则是Helvetica字体，其出现于1950年代末。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找挪威设计师拉斯·缪勒等人编撰的《字体传奇——影响世界的Helvetica》，这本书和《字体故事》差不多同一时期出了中文版，对照来看相得益彰。Helvetica的故事在《字体故事》中占据了二十二章中的一章，包括一个来自主题电影的爆笑桥段，探讨我们有无可能活在一个没有Helvetica的世界。答案基本为否，因为全世界的著名生活用品生产商都在用它，全世界的交通工具和路牌都偏爱它。无衬线、去风格化成为了它横行于世的通行证。
刚刚过去的半个世纪，是以消费为主导的媒介全面进攻覆盖整个地球村的五十年。欲了解1960年以降村里的各种格局是如何在信息手段的推动下演化形成的，读麦克卢汉或尼尔・波兹曼可能都比不上琢磨一下Rolling Stone的封面设计和BBC的新闻头条标题如何使用来得直观。那里面有品位、喜好、政见、宗教乃至命运。
包括各种各样的衍生媒介是如何表现。詹姆斯·卡梅隆在《阿凡达》中使用的纸莎草纸体——一款被满大街地用于地中海餐厅招贴画的字体——而非另一款特别的具有异星意味的字体，实在毫不留情出卖了导演迎合广大人民群众的媚俗心思。但显然，他获得了巨大成功。
《字体故事》相当取巧地没有顺着历史脉络来考据编年，而选择了以案例为经事件为纬的叙述方式，这成为了本书好读但稍稍缺欠深度的缘由。与我的期待相比，它差着一口穿越时代之气。更多弦外音尚待读者自己去发掘，如其在第一章就选用了如下标志性的事件：2005年，很快就要结束微软帝国的乔布斯在斯坦福大学的一次演讲中回忆了求学时代的一个细节片段，他被校园海报上的各色字体所吸引，接下来认真去上了书法课，学习它们是怎么被设计出来的，而辍学十年后他造出来世上第一台带有多种可供选择的字体的Macintosh电脑。所以，摊在你面前是一个倒叙式故事，以高潮开了场：乔大帝以其打造的苹果帝国继续着商品社会的神话，也继续着字体对这社会的辅助与塑造。可惜是，这么强大的引子很快稀释在过于追求趣味的琐碎个例展示中。
作为一个前媒体人，我在阅读中，还略略想起件与此有关的往事。几年前，某次业内同行的私下会面，闲聊话题是“如何最快地毁掉一本杂志？”三位资深的主编级女友分别从广告、内容和定位等方向贡献了毒辣方案。轮到我发言时，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连着三个月封面大标题选用挑战大众审美的字体。”她们先是楞住，然后齐刷刷点起头来。
已发表于《北京青年报》
此处我要指出本雅明压根儿未曾想到的一桩事实，那就是二十世纪最后十几年里竟然会有计算机这种怪物冒出来，它重新塑造了人的图文传播方式，以彻底、颠覆性的革命做派，成就匪夷所思。倘若本雅明经历了这个时代，除了瞠目结舌恐怕也只有惊叹叫绝的份儿了，“艺术”经过多维生长所形成的庞大外延，该会让这位前辈迎着灵光而上的胸怀也熊抱不过来吧。
英国记者、非虚构作家西蒙·加菲尔德的《字体故事——西文字体的美丽传奇》一书展开的大背景，即是这个本雅明所无法得见的时代。我们也无须从古登堡那里拾阶而上辛苦道来，还是直接进入二十世纪90年代好了。那时有一家叫做微软的公司如日中天，个人PC机普及让他们的“窗口”开到了世界各地大小角落，而这些窗口上展示的重要视觉对象之一“文字”附着在某种称作为“字体”的软载体上，接受着数亿双眼睛的挑刺。这其间发生的悲喜剧可谓离奇，同时又如此纤毫毕露地展现出商业娱乐化到了极致的社会之中，脱胎于艺术文化、服务于商品消费的事物们的全部特征。1994年，微软的“字体排印工程师”文森特·康奈尔设计出了第一款看起来很像手写字的comic sans体，初时大受欢迎，之后被不分场合地滥用，从广告到墓碑，再之后就陷入了被吐槽和打击的万劫不复之地。乃至于2013年年初隔着太平洋还有来自中文世界的热帖“为什么不要使用 Comic sans 字体”对它进行了扒皮一般的调侃。
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案例则是Helvetica字体，其出现于1950年代末。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找挪威设计师拉斯·缪勒等人编撰的《字体传奇——影响世界的Helvetica》，这本书和《字体故事》差不多同一时期出了中文版，对照来看相得益彰。Helvetica的故事在《字体故事》中占据了二十二章中的一章，包括一个来自主题电影的爆笑桥段，探讨我们有无可能活在一个没有Helvetica的世界。答案基本为否，因为全世界的著名生活用品生产商都在用它，全世界的交通工具和路牌都偏爱它。无衬线、去风格化成为了它横行于世的通行证。
刚刚过去的半个世纪，是以消费为主导的媒介全面进攻覆盖整个地球村的五十年。欲了解1960年以降村里的各种格局是如何在信息手段的推动下演化形成的，读麦克卢汉或尼尔・波兹曼可能都比不上琢磨一下Rolling Stone的封面设计和BBC的新闻头条标题如何使用来得直观。那里面有品位、喜好、政见、宗教乃至命运。
包括各种各样的衍生媒介是如何表现。詹姆斯·卡梅隆在《阿凡达》中使用的纸莎草纸体——一款被满大街地用于地中海餐厅招贴画的字体——而非另一款特别的具有异星意味的字体，实在毫不留情出卖了导演迎合广大人民群众的媚俗心思。但显然，他获得了巨大成功。
《字体故事》相当取巧地没有顺着历史脉络来考据编年，而选择了以案例为经事件为纬的叙述方式，这成为了本书好读但稍稍缺欠深度的缘由。与我的期待相比，它差着一口穿越时代之气。更多弦外音尚待读者自己去发掘，如其在第一章就选用了如下标志性的事件：2005年，很快就要结束微软帝国的乔布斯在斯坦福大学的一次演讲中回忆了求学时代的一个细节片段，他被校园海报上的各色字体所吸引，接下来认真去上了书法课，学习它们是怎么被设计出来的，而辍学十年后他造出来世上第一台带有多种可供选择的字体的Macintosh电脑。所以，摊在你面前是一个倒叙式故事，以高潮开了场：乔大帝以其打造的苹果帝国继续着商品社会的神话，也继续着字体对这社会的辅助与塑造。可惜是，这么强大的引子很快稀释在过于追求趣味的琐碎个例展示中。
作为一个前媒体人，我在阅读中，还略略想起件与此有关的往事。几年前，某次业内同行的私下会面，闲聊话题是“如何最快地毁掉一本杂志？”三位资深的主编级女友分别从广告、内容和定位等方向贡献了毒辣方案。轮到我发言时，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连着三个月封面大标题选用挑战大众审美的字体。”她们先是楞住，然后齐刷刷点起头来。
已发表于《北京青年报》
有关键情节透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