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是一种高级语言

当人们想描述一种感觉的时候，往往会因为难以选用精准的词句，就用比喻的方法来实现。“这脚射门力量极大，像出膛的炮弹一样”，“爱如潮水将我包围”，“你笨得像头猪”……任何一种比喻的目的都是为了让听者更接近真实的感觉，只可惜感觉这种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时候甩一个眼神都比说到口干舌燥更有效。那种特别会使用语言来描摹感觉的人，会被他人形容为特别细腻的人，这样的人拥有厘定和确认感觉的能力，并且在传达上也很擅长。因为这种人并不多见，能将感觉分享予他人，也算是一种本事。

我有一位食神级同事，当然也是厨艺高超者，她对我说，并不一定是美食家才能更好地理解《孤独美食家》这本书，她认为吃是一种朴素的感受。任何普通人都会吃，真正好吃的东西也都会被大家很轻松地吃懂。这样说当然有道理，只不过在我看来，还是更爱吃的人更能从村上龙的这本短篇小说集中找到共鸣。我也算是个吃货，很多情绪也和食物挂钩。比如，失恋和心堵时吃巧克力必定会有奇效，哪怕是幼年时嚼来浪费时间的金丝猴牌廉价巧克力；夏天来了就一定要吃朝鲜冷面，面汤的味道如果在舌头身前瞬间表现出乖巧，那么这个夏天就注定是美好的。

吃的东西在我看来大致分两种，一种是绝对的大路货，另一种是罕见小吃或极为高端的食材做出来的绝品。小吃和顶级美食看起来位于食物“坐标系”的两端，但由于能吃到的人都不多，都算作小众食物，我想能理解到那种感觉的人毕竟是少数。大路货则是广大平民美食家各自发挥的园地，一碗普通的兰州拉面，一根普通的真假莫辨的烤羊肉串，不同的人、不同的店、不同的时令、不同的心情乃至不同的老板和不同的陪吃客都会影响味道。

村上龙写到了各种食物，有高级的松露、鲍鱼，有很少见的非洲才能吃到的碎肉饭，也有很常见的冰淇淋、蛋包饭、巧克力慕斯等。但正如前文所言，在伊瓜苏瀑布附近仅有的日料店吃味道很普通的蛋包饭，也会让食客感动到死。上好的鱼子酱，五分钟随便吃完，场合不同，也会没什么激动的感觉。这让人不得不觉得，吃在很多时候不只是一个动作，而是一件事情、一种情绪、一份计划、一项事业。在这本书中，吃被设定为一种探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尤其是探讨感情的方法。由于书中角色繁多，情绪驳杂细腻，吃就进一步表现为一种高级的语言，成为角色之间理解对方情绪的桥梁。

我觉得这样很好。就文学而言，这种做法给读者留下了宽广的想象空间，甚至是仿效空间。就阅读带来的情感体验而言，这种语言更将读者作为第三者乃至同桌食客带入“吃的现场”，使人发现阅读这本书不只是一件消遣事务，也是对自身情绪经验的整理。比如倒数第二个故事《盐水猪脚》，我就在想象自己也坐在旋转的游乐设施上，用头和上半身接住男主角大叔和宣传小妹的呕吐物，“带着弧度”。呕吐物中渗出盐水猪脚和啤酒的味道，会让我不需迟疑地想到，在音乐节、运动会等人多味道多的场合与他人偶遇，从彼此防备滑向彼此需要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