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图》六重奏——渴求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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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有少部分引用了其他豆友书评中的观点和原文，特此声明。
何谓云图？“地球上不同尺度的云层覆盖和充满变化的地表面特征的图像”，译者对云图（the cloud atlas）如是解释。我不喜欢这个解释，俯瞰地球的角度，看表面云层的变化，哪怕它幻化纷繁，灵动迷人，但是飞向太空在我力所能及之外。云图最佳的诠释来自故事本身，落魄的英格兰贵族弗罗比舍在音乐大师门下蹭着吃喝，但地痞无赖的行为不能说明他不是个天才。天才的著作就是——云图六重奏。
钢琴、单簧管、大提琴、长笛、双簧管、小提琴，六种乐器重章复踏形成的六重奏。一如六个楔子在六个故事中相互渗入。1850年，美国公证人亚当·尤因自南太平洋回国途中在女预言者号的遭遇；1931年，英国落魄贵族罗伯特·弗罗比舍在比利时音乐大师门下的爱情与创作；1975年，美国加州天鹅颈岛，小报记者路易莎·雷，福尔摩斯附体，调查核电站工程的阴谋；21世纪初，黑帮追杀的出版人卡文迪什，被软禁在老年疯人院；反乌托邦的未来，内索国（北朝鲜），克隆人星美-451反抗统一部剥削克隆人却反被利用；不可预见的未来，夏威夷，杀死自己父亲的牧羊少年扎里克与上一时代幸存者的相遇。
《云图》就是一部交响诗。
《云图》改变成电影后，制片商特地创作了一首《云图六重奏》，但这首附会制作和弗罗斯特消散于大气中的烟花般的生命相去甚远。倒是很自然的想起《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理查·施特劳斯对尼采的音乐解释。全曲共分九段，第一段“日出”作引，大鼓就像高度拉伸的弹簧，圆号就像冬眠苏醒的雄狮，现代电子音乐的加入，这轮红日的喷薄而出就像绚丽舞台的灯光。其余八段的名称均来自尼采的原著，“来世之人”、“渴望”、“欢乐与激情”、“挽歌”、“学术”、“康复”、“舞曲”和“梦游者之歌”。《云图》多于九段，而是六个故事、十一段的循环。除第六个故事完整的出现外，其余五个故事都被一分为二，分置于第六个故事的两边。环形结构的出现，好像在有意模仿荷马史诗的经典结构。但这十一段却是过山车似的旅途——一开始我们或许犹豫不决，但到最后，却很想再来一遍。
南太平洋上漂泊的美国人尤因，经历白人的背叛与黑人的相救之后，哲人似的读懂了人性的真相，这真相是在种族观念上建立起的。在比利时游荡的弗罗比舍也看见了人性的真相，路易莎·雷在天鹅颈岛也看见了，所有故事的主人公都看见了人性的真相。从种族主义，到二战前夕，从冷战阴霾笼罩到当代阴谋再到克隆人时代，纯种人与克隆人的种族冲突。如若从太空的角度纵观，人类无疑在文明的阶梯之上不断攀爬着，但是云图本身却只是在同一维度中变换。直至思路岔路口，文明终结了，世界又分化为野蛮的部落。
在小说《云图》中，青年音乐家弗罗比舍在自杀前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冥思：
“褪去保姆、学校和国家贴上的一些信念，你会发现一个人内心中永远去不掉的真相。罗马帝国会再次衰落，科尔特斯会再次蹂躏诺奇提特兰城，尤因会再次远航，艾德里安会再次被轰成碎片，你和我会再次睡在科西增嘉的星空下，我会再次来到布鲁日，再次爱上伊娃，你会再次读到这封信，太阳会再次变得冰冷。尼采的留声机唱片播放结束时，为了那无穷无尽的永恒真理，撒旦会再次演奏它。时间无法影响这样的安息，我们不会死去太久。一旦卢格尔手枪让我得到解脱，我的降生，下一个轮回，就会马上来临。” “稍微上了点年纪的文艺青年们看到这段话一定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没错，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开篇就表达了相似的意思，那就是尼采或者巴门尼德的所谓“永劫回归”。”在大卫·米歇尔眼中，人类的文明不是前进的阶梯，而是一种掺入劫数的轮回。整本书的结构都在起落往复中进行。第一段到第五段故事逐渐隆起，到了第六段突然坠落回文明的荒地。第七段与第五段对称出现，开启了正式下降的全过程。这便是走不出的轮回。
六个故事，有的十分精彩，有的老套陈腐：卡文迪什的故事枯燥乏味，老人院的疯人呓语像梦话一样白痴；星美-451的叙述本被当做再正常不过的科幻小说看待，但是结尾的突然转折，我们惊讶的发现，这竟然是种政治讽喻，而不是科幻狂想。但是，无论哪个故事，读到关键字句，都会让人想起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或《动物农场》。就拿反乌托邦时代的克隆人故事作例：星美-451的叙述中多次提到了统一部的名字：他们没有无处不在电幕，却有无处不在的眼线；他们无法进行思想控制，但却完全利用了克隆人的抵抗。星美-451和任海柱的关系不就是温斯顿·史密斯和茱莉亚的翻版吗？内索国和大洋国亦别无二致。这一局游戏，星美选择了以“宣言”的方式牺牲自己，就像温斯顿·史密斯早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在监控之下，但整盘游戏的获胜者却不可能是内索国和大洋国。星美曾对记录仪说：未来的革命，永远不会成功。“就像塞内卡警告过尼禄：不论你杀死我们多少人，你永远无法杀死你的继承者。”（p330）
是历史推动了我们吗？我们不正是无法杀死的继承者？连意外升级的克隆人都看到了人性本身，我们又该把人性如何评介？所有主角都看到了人性本身——那就是——渴望。
“前辈们的智慧征服了疾病，跨越了距离，插下了种子，而且能轻而易举地创造奇迹，但是它没有征服一件东西。人类心中的渴望，不，一种永无休止的渴望。渴望更多的工具，更多的食物，更快的速度，更长的寿命，更轻松的生活，更多的能量。但是，这种渴望让前辈们冲破天空，让海洋沸腾，用疯狂的原子毒化土壤，顽固地播撒腐烂的种子，于是孕育了新的灾难。最后，令人心痛的是，很快，国家分裂成野蛮的部落，文明时代结束......那种人类的渴望早就了文明，但扼杀它的也正是人类的渴望。”（p262）
这是以先知身份出现的麦克尼姆，对扎里克疑惑的解释，也是对全书的盖棺定论。人类的本性就是渴望，或者换一个词——贪婪。美国人尤被古斯医生的贪婪所害，慢性毒药的侵蚀却当做了热带寄生虫在大脑中分泌的孢子，险些丢掉了性命。讽刺的是，救济他的竟然是一群黑人。他已立誓，一旦返回美洲，便会成为一个坚定的废奴主义者，因为他看到了赤裸的人性，无关种族。
美洲的黑奴渴望自由，欧洲的旧贵族渴望权力：
“总有一场战争即将爆发，罗伯特。它们永远不会彻底消失。是什么引发战争？权力欲，人性的根本。暴力的威胁、对暴力的恐惧或者暴力本身是这种可怕的欲望的工具。在卧室、厨房、工厂、工会、联盟和国家边界你都能看到这样的权力欲。听好了，记住它。国家只不过是一个膨胀得很大的人性。证毕，国家是法律用暴力书写的实体。它以前是这样，也永远是这样。战争，是人类两个永远的伙伴之一”(p423)
战争在弗罗斯特眼中是权利的来源，暴力是自由的开端，国家是贪婪与野心的同义词。这段对二战即将到来的预测好像是现代人的故弄玄虚，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西欧，还有一丝旧贵族顾及一战的创伤和阴影吗？谁不想像中世纪的骑士一样永远无上尊荣和权利呢？
常常有人对比中国的历史与西方列强的历史，似乎流行着这样一种理论：中国人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推翻朝代，再建立朝代，循环往复，一无所成；而英国人，从启蒙时代到工业革命，美国人从自由宣言到废奴主义、女权解放，既破而立，螺旋上升。欧美各国的历史似乎在一步一步的向前推进，而我们的历史却陷入了死循环。但是，历史发展根本没有规律可循：就像尤因自己说出的那样：“历史不容纳规则，只有结果”（p485）关键的历史节点，时代走向的决定，不过是极少数人的特权。如若这极少数替换成另一些，推进的结果会迥然不同。大卫·米歇尔把整个人类文明看做一个循环，而且理所当然的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只不过循环的过程比中国历史上朝代的循环周期更长，振幅更大。
贪婪或渴望，是人性本身存在的最大优点，亦是致命弱点。从南太平洋到比利时再到未来不可触及的乌托邦；从尤因到路易莎·雷再到克隆人：所有人都在渴望着自由。黑人渴望废弃奴隶制，欧洲贵族渴望恢复骑士的自由，宪政体制下的人民渴望新闻传播的自由，病态的老人渴望人身自由，克隆人渴望拥有纯种人一样的自由。如此种种，归于一系，皆为渴望自由。但是，自由真的是夏威夷岛上的拉扎克被野蛮人赶杀吗？这就是我们渴求自由的最终结论吗？时代的推进给予我们最坚定的理由：“人人生而平等，他们都从他们的造物主那边被赋予了某些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如果我们不是在追求自由、追求幸福，那么我们的时代还是在向前行驶的吗？自由、幸福、渴望，永远在未来。这就造成了一种假象，好像是时代允许我们肆意扩大着所谓“自由”的限度，却在追逐的过程中被自由奴役了：追逐自由的人民最终都变成了自由的奴隶。真正的自由无疑是有限制的。猴子的自由不可能发生在银河系之外，唯有在地球生态的限制下，猴子才能相对自由。美国人的自由不可能在美国以外获得保障，保障自由的是一系列复杂而言辞闪烁的限制。
一年前，读陈嘉映与向京的对话录，核心问题只有一个：这个世界会好吗？
他们说，会的。但我想，不会了。
突飞猛进的分子生物学技术，随意篡改生命密码的排列组合，指不定哪一天就能改变人类的寿命，说不准哪一日真的像流水线一般生产出克隆人。我们能够超越一切，甚至超越自然为我们安排好的宿命与接线。科技的进步为我们在自由领域的开疆拓土立下汗马之功，我们付出的代价是成为自由的奴隶。人类没有性别，就像低等的囊虫一样雌雄同体不是很好吗？这样我们就不会再为性别问题担忧了，男人、女人都获得了绝对的自由。年龄成为了无意义的虚词不是很好吗？没有老幼尊卑，没有阶级等级，下层民众就都获得了自由。这种无休止的渴望与索取驾驭了一切，可惜一切索取都有代价，而获得自由的代价就是付出自由。
“曾经由男人来决定女人该不该受教育，白人决定黑人能不能活下去，后来我们都认为这是荒诞的，如今我们却又让异性恋来决定同性恋能不能相爱，总有一天我们会嘲笑自己的无知和荒唐”，同性婚姻合法化主张者都把此句奉为圭臬。没错，英国女王已经公开表示支持同性婚姻。2016美国总统竞选最有希望的竞选者希拉里·克林顿也公开表示支持同性婚姻。我相信同性婚姻在美国，在这个星球的大部分地区，迟早一日会成为法律条文中有明确合法规定的一条一款。但是我不相信，这一自由领域的再次扩展又会造成人类文明的进步。因为这个世界需要限制。即使不是过往的伦理纲常，也应是项全新的伟大发明，否则我们就被这个世界的另一个名字利用了，这个世界叫做统一部。
没有限制的自由，会酿成人吃人的惨剧。尤因险些被同种族的恶魔吃掉，路易莎·雷险些被政府的阴谋吃掉，最终，我们都成了孤立无援的牧羊少年扎里克，被老乔吉和科纳人吃掉。我们被无法征服的渴望吃掉了，我们被自由利用了。就像尤因在日记中最后反省的那样：
“什么促成了行为？信念。在我们的头脑和头脑的镜子——现实世界里，信念既是奖品又是战场。如果我们相信人类是不同族群组成的梯子，是充满对抗、剥削和兽行的大剧场，这样的人类肯定就会形成，而且历史上的晧劳克斯们、布若海夫们和古斯们就会占上风。你和我、有钱的、有权的、幸运的人都活在这个世界里。只要我们的幸运一直不断，就不会生活得很糟糕。即便是我们的良心不安又能怎样呢？为什么要破坏我们的种族、我们的武装舰船、我们的传统和我们继承的统治地位呢？为什么要反对自然地万物的秩序呢？
为什么？因为：有一天，一个完全以捕食其他动物为生的世界也会把自己吃掉。是的，魔鬼会带走排在最后面的那个人，直到最前面的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为止。就个人而言，自私让灵魂丑陋；对人类来说，自私就意味着消亡。”
人类文明不过是永劫轮回中的一颗棋子，灵魂任贪婪欲充满，消亡无时无刻不在。属于希腊的伟大会成为排在队尾的那个，光荣的罗马也会吊车尾，基督教文明会殿后，人类本身一直排在队伍的末尾。我们都在莫比乌斯环上追求着未来，却不知道自己只是在重复着先者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小路。大卫·米歇尔的历史永劫轮回论让一切问题消解掉了，渴望自由不过是为轮子的滚动提供动能，而轮子的滚动对人类而言，毫无意义。除非，人类对于自身的性质有解决之道。如何迈过渴望？如何限制自由？当然有办法，竭尽全力的超越人性：“如果我们相信多样的种族和宗教信仰也能像孤儿和平地分享石栗树一样和平地分享这个世界，如果我们相信领导者恪守公正、制止暴力并对权利负责，公平合理地分享陆地和海洋的财富，这样的世界就会实现。我不会受骗。所有的世界中，这是最难实现的。”超越一切，就像在太空中俯瞰这颗蓝色的星球，看地球表面的云图翻覆变换，但前提是，我们相信。
十一段故事，从1850年到文明的极盛再到退回野蛮。当我们看到小说结尾亚当·尤因坚定的相信，只有一声叹息：这是一部科幻小说啊！一切的进步与衰落都是因为我们不相信。但是从十九世纪，我们不就开始相信了吗？只是我们不再像从前一样坚定罢了。
美国司法审查中，关于宪法的判决书总有那么一段冠冕堂皇的判词：我们相信这个国家的自由和民主，为了全体公民的幸福......大意如此。当中国人读这些判词的时候，要么觉着毫无意义，要么心里暗自窃笑：“哼，美国佬又开始宣扬自己的自由民主了！”可我相信美国人看到这些貌似毫无意义的词句时，心中荡漾的一定是满满的自豪与崇高感。我之所以这样相信，就是因为我不再相信了。我们该相信吗？
“你的生命价值不过像是无边无垠的海洋里的一滴水！”
“但是如果没有众多的水滴，哪会有海洋呢？”
刘佳辰
2013.3.21
何谓云图？“地球上不同尺度的云层覆盖和充满变化的地表面特征的图像”，译者对云图（the cloud atlas）如是解释。我不喜欢这个解释，俯瞰地球的角度，看表面云层的变化，哪怕它幻化纷繁，灵动迷人，但是飞向太空在我力所能及之外。云图最佳的诠释来自故事本身，落魄的英格兰贵族弗罗比舍在音乐大师门下蹭着吃喝，但地痞无赖的行为不能说明他不是个天才。天才的著作就是——云图六重奏。
钢琴、单簧管、大提琴、长笛、双簧管、小提琴，六种乐器重章复踏形成的六重奏。一如六个楔子在六个故事中相互渗入。1850年，美国公证人亚当·尤因自南太平洋回国途中在女预言者号的遭遇；1931年，英国落魄贵族罗伯特·弗罗比舍在比利时音乐大师门下的爱情与创作；1975年，美国加州天鹅颈岛，小报记者路易莎·雷，福尔摩斯附体，调查核电站工程的阴谋；21世纪初，黑帮追杀的出版人卡文迪什，被软禁在老年疯人院；反乌托邦的未来，内索国（北朝鲜），克隆人星美-451反抗统一部剥削克隆人却反被利用；不可预见的未来，夏威夷，杀死自己父亲的牧羊少年扎里克与上一时代幸存者的相遇。
《云图》就是一部交响诗。
《云图》改变成电影后，制片商特地创作了一首《云图六重奏》，但这首附会制作和弗罗斯特消散于大气中的烟花般的生命相去甚远。倒是很自然的想起《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理查·施特劳斯对尼采的音乐解释。全曲共分九段，第一段“日出”作引，大鼓就像高度拉伸的弹簧，圆号就像冬眠苏醒的雄狮，现代电子音乐的加入，这轮红日的喷薄而出就像绚丽舞台的灯光。其余八段的名称均来自尼采的原著，“来世之人”、“渴望”、“欢乐与激情”、“挽歌”、“学术”、“康复”、“舞曲”和“梦游者之歌”。《云图》多于九段，而是六个故事、十一段的循环。除第六个故事完整的出现外，其余五个故事都被一分为二，分置于第六个故事的两边。环形结构的出现，好像在有意模仿荷马史诗的经典结构。但这十一段却是过山车似的旅途——一开始我们或许犹豫不决，但到最后，却很想再来一遍。
南太平洋上漂泊的美国人尤因，经历白人的背叛与黑人的相救之后，哲人似的读懂了人性的真相，这真相是在种族观念上建立起的。在比利时游荡的弗罗比舍也看见了人性的真相，路易莎·雷在天鹅颈岛也看见了，所有故事的主人公都看见了人性的真相。从种族主义，到二战前夕，从冷战阴霾笼罩到当代阴谋再到克隆人时代，纯种人与克隆人的种族冲突。如若从太空的角度纵观，人类无疑在文明的阶梯之上不断攀爬着，但是云图本身却只是在同一维度中变换。直至思路岔路口，文明终结了，世界又分化为野蛮的部落。
在小说《云图》中，青年音乐家弗罗比舍在自杀前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冥思：
“褪去保姆、学校和国家贴上的一些信念，你会发现一个人内心中永远去不掉的真相。罗马帝国会再次衰落，科尔特斯会再次蹂躏诺奇提特兰城，尤因会再次远航，艾德里安会再次被轰成碎片，你和我会再次睡在科西增嘉的星空下，我会再次来到布鲁日，再次爱上伊娃，你会再次读到这封信，太阳会再次变得冰冷。尼采的留声机唱片播放结束时，为了那无穷无尽的永恒真理，撒旦会再次演奏它。时间无法影响这样的安息，我们不会死去太久。一旦卢格尔手枪让我得到解脱，我的降生，下一个轮回，就会马上来临。” “稍微上了点年纪的文艺青年们看到这段话一定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没错，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开篇就表达了相似的意思，那就是尼采或者巴门尼德的所谓“永劫回归”。”在大卫·米歇尔眼中，人类的文明不是前进的阶梯，而是一种掺入劫数的轮回。整本书的结构都在起落往复中进行。第一段到第五段故事逐渐隆起，到了第六段突然坠落回文明的荒地。第七段与第五段对称出现，开启了正式下降的全过程。这便是走不出的轮回。
六个故事，有的十分精彩，有的老套陈腐：卡文迪什的故事枯燥乏味，老人院的疯人呓语像梦话一样白痴；星美-451的叙述本被当做再正常不过的科幻小说看待，但是结尾的突然转折，我们惊讶的发现，这竟然是种政治讽喻，而不是科幻狂想。但是，无论哪个故事，读到关键字句，都会让人想起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或《动物农场》。就拿反乌托邦时代的克隆人故事作例：星美-451的叙述中多次提到了统一部的名字：他们没有无处不在电幕，却有无处不在的眼线；他们无法进行思想控制，但却完全利用了克隆人的抵抗。星美-451和任海柱的关系不就是温斯顿·史密斯和茱莉亚的翻版吗？内索国和大洋国亦别无二致。这一局游戏，星美选择了以“宣言”的方式牺牲自己，就像温斯顿·史密斯早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在监控之下，但整盘游戏的获胜者却不可能是内索国和大洋国。星美曾对记录仪说：未来的革命，永远不会成功。“就像塞内卡警告过尼禄：不论你杀死我们多少人，你永远无法杀死你的继承者。”（p330）
是历史推动了我们吗？我们不正是无法杀死的继承者？连意外升级的克隆人都看到了人性本身，我们又该把人性如何评介？所有主角都看到了人性本身——那就是——渴望。
“前辈们的智慧征服了疾病，跨越了距离，插下了种子，而且能轻而易举地创造奇迹，但是它没有征服一件东西。人类心中的渴望，不，一种永无休止的渴望。渴望更多的工具，更多的食物，更快的速度，更长的寿命，更轻松的生活，更多的能量。但是，这种渴望让前辈们冲破天空，让海洋沸腾，用疯狂的原子毒化土壤，顽固地播撒腐烂的种子，于是孕育了新的灾难。最后，令人心痛的是，很快，国家分裂成野蛮的部落，文明时代结束......那种人类的渴望早就了文明，但扼杀它的也正是人类的渴望。”（p262）
这是以先知身份出现的麦克尼姆，对扎里克疑惑的解释，也是对全书的盖棺定论。人类的本性就是渴望，或者换一个词——贪婪。美国人尤被古斯医生的贪婪所害，慢性毒药的侵蚀却当做了热带寄生虫在大脑中分泌的孢子，险些丢掉了性命。讽刺的是，救济他的竟然是一群黑人。他已立誓，一旦返回美洲，便会成为一个坚定的废奴主义者，因为他看到了赤裸的人性，无关种族。
美洲的黑奴渴望自由，欧洲的旧贵族渴望权力：
“总有一场战争即将爆发，罗伯特。它们永远不会彻底消失。是什么引发战争？权力欲，人性的根本。暴力的威胁、对暴力的恐惧或者暴力本身是这种可怕的欲望的工具。在卧室、厨房、工厂、工会、联盟和国家边界你都能看到这样的权力欲。听好了，记住它。国家只不过是一个膨胀得很大的人性。证毕，国家是法律用暴力书写的实体。它以前是这样，也永远是这样。战争，是人类两个永远的伙伴之一”(p423)
战争在弗罗斯特眼中是权利的来源，暴力是自由的开端，国家是贪婪与野心的同义词。这段对二战即将到来的预测好像是现代人的故弄玄虚，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西欧，还有一丝旧贵族顾及一战的创伤和阴影吗？谁不想像中世纪的骑士一样永远无上尊荣和权利呢？
常常有人对比中国的历史与西方列强的历史，似乎流行着这样一种理论：中国人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推翻朝代，再建立朝代，循环往复，一无所成；而英国人，从启蒙时代到工业革命，美国人从自由宣言到废奴主义、女权解放，既破而立，螺旋上升。欧美各国的历史似乎在一步一步的向前推进，而我们的历史却陷入了死循环。但是，历史发展根本没有规律可循：就像尤因自己说出的那样：“历史不容纳规则，只有结果”（p485）关键的历史节点，时代走向的决定，不过是极少数人的特权。如若这极少数替换成另一些，推进的结果会迥然不同。大卫·米歇尔把整个人类文明看做一个循环，而且理所当然的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只不过循环的过程比中国历史上朝代的循环周期更长，振幅更大。
贪婪或渴望，是人性本身存在的最大优点，亦是致命弱点。从南太平洋到比利时再到未来不可触及的乌托邦；从尤因到路易莎·雷再到克隆人：所有人都在渴望着自由。黑人渴望废弃奴隶制，欧洲贵族渴望恢复骑士的自由，宪政体制下的人民渴望新闻传播的自由，病态的老人渴望人身自由，克隆人渴望拥有纯种人一样的自由。如此种种，归于一系，皆为渴望自由。但是，自由真的是夏威夷岛上的拉扎克被野蛮人赶杀吗？这就是我们渴求自由的最终结论吗？时代的推进给予我们最坚定的理由：“人人生而平等，他们都从他们的造物主那边被赋予了某些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如果我们不是在追求自由、追求幸福，那么我们的时代还是在向前行驶的吗？自由、幸福、渴望，永远在未来。这就造成了一种假象，好像是时代允许我们肆意扩大着所谓“自由”的限度，却在追逐的过程中被自由奴役了：追逐自由的人民最终都变成了自由的奴隶。真正的自由无疑是有限制的。猴子的自由不可能发生在银河系之外，唯有在地球生态的限制下，猴子才能相对自由。美国人的自由不可能在美国以外获得保障，保障自由的是一系列复杂而言辞闪烁的限制。
一年前，读陈嘉映与向京的对话录，核心问题只有一个：这个世界会好吗？
他们说，会的。但我想，不会了。
突飞猛进的分子生物学技术，随意篡改生命密码的排列组合，指不定哪一天就能改变人类的寿命，说不准哪一日真的像流水线一般生产出克隆人。我们能够超越一切，甚至超越自然为我们安排好的宿命与接线。科技的进步为我们在自由领域的开疆拓土立下汗马之功，我们付出的代价是成为自由的奴隶。人类没有性别，就像低等的囊虫一样雌雄同体不是很好吗？这样我们就不会再为性别问题担忧了，男人、女人都获得了绝对的自由。年龄成为了无意义的虚词不是很好吗？没有老幼尊卑，没有阶级等级，下层民众就都获得了自由。这种无休止的渴望与索取驾驭了一切，可惜一切索取都有代价，而获得自由的代价就是付出自由。
“曾经由男人来决定女人该不该受教育，白人决定黑人能不能活下去，后来我们都认为这是荒诞的，如今我们却又让异性恋来决定同性恋能不能相爱，总有一天我们会嘲笑自己的无知和荒唐”，同性婚姻合法化主张者都把此句奉为圭臬。没错，英国女王已经公开表示支持同性婚姻。2016美国总统竞选最有希望的竞选者希拉里·克林顿也公开表示支持同性婚姻。我相信同性婚姻在美国，在这个星球的大部分地区，迟早一日会成为法律条文中有明确合法规定的一条一款。但是我不相信，这一自由领域的再次扩展又会造成人类文明的进步。因为这个世界需要限制。即使不是过往的伦理纲常，也应是项全新的伟大发明，否则我们就被这个世界的另一个名字利用了，这个世界叫做统一部。
没有限制的自由，会酿成人吃人的惨剧。尤因险些被同种族的恶魔吃掉，路易莎·雷险些被政府的阴谋吃掉，最终，我们都成了孤立无援的牧羊少年扎里克，被老乔吉和科纳人吃掉。我们被无法征服的渴望吃掉了，我们被自由利用了。就像尤因在日记中最后反省的那样：
“什么促成了行为？信念。在我们的头脑和头脑的镜子——现实世界里，信念既是奖品又是战场。如果我们相信人类是不同族群组成的梯子，是充满对抗、剥削和兽行的大剧场，这样的人类肯定就会形成，而且历史上的晧劳克斯们、布若海夫们和古斯们就会占上风。你和我、有钱的、有权的、幸运的人都活在这个世界里。只要我们的幸运一直不断，就不会生活得很糟糕。即便是我们的良心不安又能怎样呢？为什么要破坏我们的种族、我们的武装舰船、我们的传统和我们继承的统治地位呢？为什么要反对自然地万物的秩序呢？
为什么？因为：有一天，一个完全以捕食其他动物为生的世界也会把自己吃掉。是的，魔鬼会带走排在最后面的那个人，直到最前面的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为止。就个人而言，自私让灵魂丑陋；对人类来说，自私就意味着消亡。”
人类文明不过是永劫轮回中的一颗棋子，灵魂任贪婪欲充满，消亡无时无刻不在。属于希腊的伟大会成为排在队尾的那个，光荣的罗马也会吊车尾，基督教文明会殿后，人类本身一直排在队伍的末尾。我们都在莫比乌斯环上追求着未来，却不知道自己只是在重复着先者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小路。大卫·米歇尔的历史永劫轮回论让一切问题消解掉了，渴望自由不过是为轮子的滚动提供动能，而轮子的滚动对人类而言，毫无意义。除非，人类对于自身的性质有解决之道。如何迈过渴望？如何限制自由？当然有办法，竭尽全力的超越人性：“如果我们相信多样的种族和宗教信仰也能像孤儿和平地分享石栗树一样和平地分享这个世界，如果我们相信领导者恪守公正、制止暴力并对权利负责，公平合理地分享陆地和海洋的财富，这样的世界就会实现。我不会受骗。所有的世界中，这是最难实现的。”超越一切，就像在太空中俯瞰这颗蓝色的星球，看地球表面的云图翻覆变换，但前提是，我们相信。
十一段故事，从1850年到文明的极盛再到退回野蛮。当我们看到小说结尾亚当·尤因坚定的相信，只有一声叹息：这是一部科幻小说啊！一切的进步与衰落都是因为我们不相信。但是从十九世纪，我们不就开始相信了吗？只是我们不再像从前一样坚定罢了。
美国司法审查中，关于宪法的判决书总有那么一段冠冕堂皇的判词：我们相信这个国家的自由和民主，为了全体公民的幸福......大意如此。当中国人读这些判词的时候，要么觉着毫无意义，要么心里暗自窃笑：“哼，美国佬又开始宣扬自己的自由民主了！”可我相信美国人看到这些貌似毫无意义的词句时，心中荡漾的一定是满满的自豪与崇高感。我之所以这样相信，就是因为我不再相信了。我们该相信吗？
“你的生命价值不过像是无边无垠的海洋里的一滴水！”
“但是如果没有众多的水滴，哪会有海洋呢？”
刘佳辰
2013.3.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