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是不是在装糊涂?不能说话的叙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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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清扬对王二的感情很明确,在《两巴掌与爱情》那篇已经谈得很透彻,于是结尾余下了一个“令人宽慰的问题:王二是不是在装糊涂?” 答案是绝对肯定的,这就是我觉得王小波厉害,而这篇极度让人伤感的原因。 其实,大家读《黄金时代》之时,留意一下小说的写作技巧,你就会发现:文章(包括其他很多王小波的小说在内)非常喜欢用这样的句式:“关于……的事情是这样的,”或者“那天的……事情,我还与几点补充”。
很显然,这是文革时期写反思报告的最常见语调开头。于是,很多人认为王小波只是以戏仿(pastiche)来反讽文革时期的荒诞。然而实际上,这种写作方法,不仅仅是一种反讽。
王小波更想带出来的是这种在时代重压下,虚伪捏造的文字/事实,对人性的扭曲。这一点就从王二这个“不能说话的叙述者”身上体现出来。全文大量出现这个句式,其实是想把文章始终放在一种“磨屁股,写反思”的语境(context)之中。王小波曾很明确的《黄金时代》中另一篇《革命时期的爱情》中表示:“第三人称可以是虚构”,好像暗示:第一人称不是虚构。其实,这正是那个时代反思报告的荒诞逻辑,于是在《黄金时代》中,王二这个叙述者陈述了大量和陈清扬的性爱场面,不能说完全是捏造的,但这种“人人都爱看”的报告,其实和王二“革命年代,随时可以承认自己是猪”的逻辑如出一辙。 然而,有一点,却始终不能真的承认,就是:他爱陈清扬。 原因很简单,就像文章说的那样:破鞋是要出批斗差,但喜欢搞破鞋就要五马分尸了。 那从哪里可以看出来他其实爱呢? 在《两巴掌与爱情》中关注了王二对于那两把掌的叙述,却没有关注到后面的话: “当然打陈清扬屁股也不是好事,但是我想别的破鞋和野汉子之间未必有这样的事。这件事离了题,所以就没写。” 文章前面有提到过他不会把自己和陈清扬去缅甸买吃的的东西,写进到底有没有"与敌串联"中,因为他清楚:“没有必要写的,就不写。” 王二很混,但并心里非常清楚明白,会引起误会的,他从来都不写。而这种不断强调一直在写材料中的王二——作为一个叙述者——事实已经内化成了他的人格之一:要么不说话;要么说大话、假话。至于真话,他清楚的知道不能说。 他很清醒:“破鞋和野汉子之间未必有这样的事”。因为,陈清扬穿了筒裙,行动不便,王二把她背起来,基本上还在“伟大友谊”之列,但面对生死关头,他还把她死死地扛在肩上,陈清扬挣扎着要下来,是对把自己交给这样的男人本能的抗拒。于是就那火辣辣的两巴掌,就是那下意识的两巴掌,陈清扬在感性和理性上同时认识了身下的这个男人。
因为,“伟大的友谊”——肉欲之交,是绝对不会在生死关头的时候,下意识地维护对方,把对方的生命牢牢地拴在自己的身上,继续走下去。就是因为是下意识地,所以也泄露了王二一直隐藏的很好的感情,这比那些在爱抚时刻说一万句“我爱你”还有用。 大家都认定破鞋和野汉子之间不能有爱情。所以陈清扬说王二混球,是“怒其不争”,希望亲耳听到这男人承认,不但是跟她说,而且是跟所有人说。可是,王二那种疯狂写报告(每次材料都他写在复写纸上,他们俩各一份)而培养出的掩饰性人格,让他以为自己很清楚陈清扬的孤独,陈清扬看他们关系就只有肉体,最重要的就是他从小养成的,“既然看起来像坏蛋,那就干脆做坏蛋”的自甘堕落式的反抗。 然而,在最后,陈清扬等不下去了,她扭头走掉了。 这些既是王二眼睁睁看陈清扬走掉最温柔理由,“爱她就放手”;也是最懦弱的反抗,不是不够爱,而是爱都不敢爱。 于是,很多年过去了,时间冲淡了事实,让陈清扬无法释怀的就是,她渐渐地动摇,开始搞不清楚王二到底当年到底爱过他没有,于是她找到了他,重温“伟大的友谊,”希望从温存中找回当年那个王二。 然而就如同当年陈清扬勇敢承认爱情,而王二却悲观退缩一样,王二错过了黄金时代勃发的激情,也随波逐流的成了真正的“混球”,那句“我爱你”和《大话西游》里的那句不一样,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所以,《黄金时代》写的是一个时代对于个人的黄金时代最彻底的摧残,对爱情的最本质毁灭,它悲伤在于《大话西游》至少有一个期限,在期限前,还可以说“我爱你”,但是在那种“锤牛“般漫长的时代和生活中,这三个字就只能永远飘散在虚无与琐碎之中了。 有人说,爱情的炽烈要用生死做句读,如梁祝化蝶,如陌生女人的来信。可是,这样的爱情,至少称得上凄美,有一个轰轰烈烈结局。比起来,永远在茫茫时空洪流中延宕,没有结局的爱情,才真的让人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