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极权主义的起源》

最近回顾了一下汉娜阿伦特的这本政治哲学经典读物。再读一遍，感受又深了一层。这里简单记录一二。

汉娜认为，在人类历史上出现过几种统治模式：君主制和独裁制 （一人说了算）、贵族政治和寡头政治（少数精英说了算），民主政治和暴民政治（大多数人说了算）。而“极权主义”在当时则是前所未有的政治制度，不是以往任何制度的“对立”，而且对以往的制度有着极大的颠覆性和毁坏性。在书中，汉娜认为极权主义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欧洲反犹太主义和帝国主义。欧洲很早就开始利用反犹太主义作为狂热宗教行为的借口。后来德国纳粹同样利用反犹太主义作为发动群众运动的基础。而极权主义则采用十九世纪的帝国主义作为其扩散至全球的模型。一战时期欧洲各列强在非洲和亚洲的殖民地为德国纳粹提供了扩散其极权统治的最佳“操作”模型。

本书前两部分挖掘了现代反犹太主义和欧洲帝国主义的一些本质特点。从第三部分开始，主讲极权运动的起源，尤其是德国纳粹和前苏联所发起的极权主义模式。窃以为，本书的精华在第三部分第十三章“意识形态和恐惧”（见1958年的英文版）。在本章，汉娜队对极权主义做了清晰地总结。她认为极权主义本质上是通过一个简单的意识形态加上一个持续的恐怖威胁而构成的。

在书中，汉娜说到：“如果法制是非独裁政府的核心，而且法制缺失是独裁政府的核心，那么恐惧则是极权主义统治的核心。极权主义统治下，所有的传统、价值、习俗、法制和政治团体都会被毁灭，而所有行为，无论个人和集团，都会被恐惧所控制。”

关于恐惧，乔治敦大学的政治历史教授奎理在他的未写完的《西方社会武器发展与政治稳定》一书中做了精辟解释。书中提到，人类对人身安全的需求，是开展正常生活和生存的必要条件，当该条件受到威胁时，按照马斯洛的需求金子塔理论，人会放弃所有更高层次的需求，而首先满足这个最底层、最基本的必要需求。比如，很少有人会认为周围的空气对他们现在所做的事或工作非常重要，但假如剥夺了他们呼吸的空气哪怕仅仅一分钟，人们就会放下手上所有的事，而先保证能喘一口气。同理，人的人身安全也是同等必要，一旦受到威胁，人会放弃所有的其他事情，先确保自身的安全。因此，极权主义正是利用了人类对安全需求属于必要需求的这一自然属性，即为了应对“威胁”和确保自身安全，大众在极权统治者面前会放弃其他诉求，从而趋向顺从。

造成这种“恐惧”的威胁可以来自外部，也可以来自内部。在内部，产生“恐惧”一种途径就是大量处死异议者时杀一儆百的效应。无论是希特勒、墨索里尼还是斯大林，都采用了内部“威胁”的手段，一方面大量清洗了反对政权的人，另一方面更通过此举威慑住了绝大多数的大众。人们时时生活在惶恐之中，对当权者百依百顺。保持内部“威胁”和恐惧，需要一只强大有效的内部监管队伍，这就是为什么盖世太保、克格勃和秘密警察分别出现在纳粹德国和前苏联。（另一种长久的制造“恐惧”的方式是不断的发起“运动”，详见下文。）同时，外部“威胁”也可以带来长久持续的“恐惧”，这一点更容易理解，这里不说了。

极权主义聪明的地方在于，它设计的这种“恐惧”有别于日常生活中的“恐惧”。后者有明确的害怕对象和清晰的规避方法。而极权主义的“恐惧”下生活，老百姓时时感受到惶恐，却不知道到底害怕什么、有什么方法能彻底摆脱、或者触犯了哪些行为会让恐惧变为现实。这种持续弥漫在空气中的、模糊不清的“恐惧”，极大地束缚了大众的过激行为，同时使大众内部无法互相信任、无法自发形成民间组织。但是，极权主义人为制造的“恐惧”让大众变得保守顺从，却也同时破坏了社会分工合作机制，从而减低了社会整体的生产力。这也是极权主义恐怖气氛的一个主要弊端。

为应付这个弊端，极权主义家们展现了他们设计的第二个法宝：意识形态。 在极权主义国家，统治者所宣导的意识形态有两个特点：一、内容极其简单、易懂，能够被广泛教育水平低下的大众所接受；二、该意识形态必须要是动态，即需要不停地“运动”。纳粹德国的主要意识形态是种族优越论，或者说是扭曲的达尔文主义。该意识形态以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为基础，认为德国人雅利安民族比世界上所有其他民族都要优越、对人类发展的贡献最大，因此其“运动” 就是需要不停地清理其他挥霍地球资源、成为人类社会负担的垃圾民族，首先从犹太民族开始。而在前苏联，意识形态以马克思的“历史法则”为基础，强调一个阶级取代另一个阶级成为统治阶级是历史发展得必然结果，因此其“运动” 就是需要不停地开展阶级斗争。两种意识形态，都在充斥“恐怖”气氛的社会里，较大的促进了社会生产力：前者通过军事工业和对外扩时占领他国资源实现了生产力的大发展；后者把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纳入了阶级斗争中来，希望把内部建设成果作为制度优越性的表率。

另一方面，受意识形态支配的“运动”是极权主义统治下不可缺少的社会内容。只要运动能够持续，极权主义的统治就能延续。而对“运动”和意识形态最大的威胁是实事求是。意识形态给大众描绘的是一种虚幻的场景，比如德国民族比其他名族的优越，因此战无不胜；共产主义比资本主义优越，因此共产国家的老百姓生活水平更高。这也就是为什么德国纳粹和日本军国主义在战争节节败退时却必须想方设法对国内虚假宣传战况报喜不报忧、为什么朝鲜禁止遭受饥荒的百姓了解外部的世界。因为，一旦大众认真的拿事实进行比较，就会发现极权主义所提供的意识形态的虚假性。

在书里面，极权主义下意识形态，在汉娜眼里拥有三种属性：第一，不关注现在是什么，而关注未来会发生什么；第二，关注事物的秘密性和神圣性，强调第六感，而不考虑事实数据；第三，剥夺大众的自我思考和逻辑推理能力。正如“恐惧”摧毁了人与人之间正常的社会关系，汉娜认为“意识形态”虽然能把人凝聚起来，从而中和了“恐惧”带来的负面社会效应，但是却也摧毁了人与世界之间的理性关系。在极权主义国家里，社会主导的“意识形态”就是终极理性，就是解释世界一切现象的终极逻辑。

因此，在极权主义国家，人作为社会的个体，不讲理性、不讲逻辑，而且又时时担惊受怕，活在恐惧之中。因此，个体为了生存，必须非常善于欺骗和违背一切已有的道德基石。事实上，极权主义国家为所有的个体安排了有且仅有两个角色，一个是受害者，一个是侩子手。人们会自动的被分配到这两个角色中，即要么借助“意识形态”和“运动”的旗子，监控或打到别人，要么成为“运动”的受害者。

汉娜认为，之所以极权主义能够成功的在一个国家扎根和发展，是因为它很好的创造并利用了人类社会的“隔离”和“孤独”的特性。“隔离”意味着人与人之间政治活动的完全停止，即人们可以一起工作和生活，但却无法一起谈论、组织和参加政治活动。在独裁国家，“隔离”是统治的基石。而极权主义国家更进一步，入侵了人们的私生活领域，在每个个体的私生活也被隔离开，从而让每个普通人都产生了（按汉娜的原话）“只有在一些很少的情况下，如老年人，才有出现的个体的极大孤独感。”而这种极端的孤独感却成为了社会中每个人生活的常态。按照马斯洛的需求金字塔，孤独的芸芸众生缺少了他人的肯定和认可，因此感受不到自己的在这个社会中应有的位子。这种迷茫和不确定感正好是所有极权主义“运动”的基础。因为在迷茫和孤独中，“运动”有如“灯塔”，为大众指明了一条方向；意识形态犹如真理，解释了世界上的一切。

总体来说，汉娜认为极权主义充分利用了人类的生理、心理和社会性需求的属性，人为制造威胁产生恐慌，利用意识形态制造持续的“运动”，从而维系持续的恐惧并推动社会的生产力，最终实现一种稳定的、极权的社会统治模式。极权主义的可怕之处，在汉娜的眼里，是它会彻底颠覆、毁灭我们所曾熟悉的社会，包括世俗传统、价值观、道德体系和社会关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