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女作家还原“侧写”始末——张爱玲曾挂号信退回稿件(转自劳动报)
2013/5/19 0:00:00 劳动报 忻意
台湾女作家戴文采,其作品文字鲜活、意象跌宕、哲思幽微,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梁实秋散文奖。她最引人注目的一段经历,莫过于上世纪80年代末在美国与传奇女作家张爱玲成为一个月的邻居。她根据亲身经历写下了散文《华丽缘:我的邻居张爱玲》,为读者揭开张爱玲晚年隐居生活的一角。
与张爱玲为邻,让戴文采轰动一时,也让她成为久遭争议的女作家。近日藉九州出版社推出其自传性散文集《我的邻居张爱玲》的由头,本报记者通过电子邮件独家采访到现居香港的作者戴文采本人,请她讲述那篇著名散文创作背后的故事。
记者:您是何时、何地与张爱玲成为邻居的?与她为邻是“追星”、工作需要,还是缘分?
戴文采:一九八八年三月底开始,张爱玲居住在洛杉矶城中区公寓,而我当时在美洲中报新闻编辑部工作。一天,我收到台湾联合报副刊编辑苏伟贞寄来的一封信,给了我张爱玲的地址,请我就近去做个非访问的侧写。我是中报的作家,同时也是联合报副刊作家群的一员,所以答应尝试侧写。我对张爱玲毫无追星心态,我对她的评价,文字天才,写作天分一流,意蕴却太差。
记者:你在张爱玲隔壁住了多久,见了她几次?你们之间有交往吗?
戴文采:那一年,我刚生下女儿。我白天起床拎着婴儿篮和奶瓶去住张爱玲隔壁的十号房间。晚上七点多还得把孩子送回家,再回报社编报,工作忙碌异常。完成了任务后,也就搬出来了,一共住了一个月,期间我们并无交往。
白天就见到写在文中的一次,晚上还见过一次,却没有写进文中。那天晚上我在公寓里过夜,深夜十二点多,阒静无声中听到她开门,我跟出去看。她在大门边的一排信箱摆东西,然后就回房了,穿着一件中式薄蓝袍。第二天早上,我才敢去看她摆什么。她把一大叠信件摆在信箱上,用橡皮筋扎着,上面留了张黄便条,说她不要这些信了,大约是请邮差或公寓管理替她扔掉。
记者:为何不直接敲门探访或当面对话?
戴文采:当时联合报主编痖弦,去信给张爱玲寄了我的一个作品———中篇小说《哲雁》,表明来采访者笔力足够。但张爱玲回信告诉痖弦,小说读到了,写得很好,但她还是不想接受采访,因为她牙龈一直会渗血,她想治疗。
她说了不希望接受采访和打搅,所以联合报才对我强调,他们需要不采访的侧写。在美国,随便敲门逼人出现算打搅,所以我不可以敲门,那是触法的。尤其我已经搬进公寓,知道她是谁,还敲门的话,是蓄意打搅,可以提出诉讼的。
我认为拒绝采访是所有人的自由,但媒体在法律许可范围内也有报道的自由。我的行为丝毫并未触及美国媒体法。至于名人与媒体间如何互生又进退有据,善意的报导总是基本的心态。
记者:你以怎么样的方式观察她的日常生活?
戴文采:虽然住在她的隔壁,只有一墙之隔,但除了听声音,也没别的办法了。我在文中所报道的张爱玲日常生活琐事,都是那一次从她拿出来十几只美国超市大牛皮纸袋中看见的东西,详细写下来的。美国法律规定,不要的个人废弃物品,比如衣服、书本、家具……
拿到垃圾摆放的地方,就是宣告放弃了,任何人拾取都是不触犯法律的。守法是媒体行动中必须遵守的原则,因此我只有放弃简单的敲门,改为拣取她的废品了。废品中还有些信件,我都没留下,也没书写,写的都是不触法的饮食类。
记者:你在张爱玲的垃圾中捡到了信件、草稿,包括张爱玲写给文学评论家夏志清、诗人痖弦的,有什么尚未披露的内容?
戴文采:文章中我提到的那些信,有些张爱玲拆了,但大部分没有拆,原封不动。痖弦、夏志清的都拆了,水晶、苏伟贞写来的就没拆。为何我知道是他们两个的?水晶在洛杉矶的家,就在我家附近,我常去拜访,他的地址和字迹我知道。而苏伟贞是联合报的编辑,我们经常来往,更是一看就清楚。至于其他信件,我并不知道是谁。
这些信件只有一封我留了,那是张爱玲回给痖弦的信的草稿。她把信写在联合报去信的信封背后,草稿里提到采访的事,还提到我的作品《哲雁》写得真好,所以我留了。其余我留下的都是她记载买菜看医生的行程草稿,其他人的信我都没拿,应该是按她的意思,让公寓管理扔掉了。
记者:你了解到张爱玲的晚年人际交往怎样?
戴文采:水晶曾经告诉我,晚年张爱玲患有“跳蚤恐惧症”,他是真心担忧她,却不想得罪了她。水晶去了很多信道歉,张爱玲却不肯拆读水晶的信了。他们的感情原是如此要好,水晶还是研究张爱玲作品中最重要的学者,她就这样到去世都不理他了。这样的率性,可以解释她生胡兰成的气,自也是永不回头。
与她为邻,使我感触很深,一个作家这样弃绝人世的自我封锁,文学生命是会萎缩的,可惜了。
记者:你觉得她是否已注意到你,有没有刻意避开你?
戴文采:她没有注意到我,我一直很小心。完稿后,我和痖弦把稿子寄给张爱玲过目。寄给她稿子之前,她根本尚未搬家,似乎也没有搬家的打算。
稿子装在牛皮纸袋里,只用白线缠绕,方便她拆阅。因为知道她常常不读信,所以我把牛皮纸横线划分两半,上面是地址和她的名字,下半部直接写信了,告诉她:我是痖弦说的
那位戴文采,其实在她隔壁已经住了一个月,现在搬出来了。我写了点侧写,痖弦希望她能
过目,并且准予发表,这是我唯一的一份原稿。
第三天,牛皮纸袋郑重用挂号信退了回来。挂号信必须到邮局寄出和收取回执证明,这证明她读过了寄回给我,或者证明没有读但寄还给我?总之,如果她愤怒,可以烧掉或扣住,我就一个字也没有了。
记者:可否说说《华丽缘:我的邻居张爱玲》这篇文章的发表经过吗?
戴文采:为媒体人,我们这样谨慎对待公众人物,实在不为过,我的文字证明无一字伤害她,甚至美化了她。但在台北痖弦宿敌的欲加之罪下,谁也没读到这篇文章。痖弦就不敢刊登了,张爱玲也搬家了,我们百口莫辩。后来中报的副刊主编曹又方打电话给我,决定在《美洲中报》立刻发表,起码证明自己的文章没什么,地址也是联合报提供的。但我从此卷入痖弦与仇敌的炮火中,饱受争议,幸而我和痖弦感情深厚。
记者:你的举动曾被认为是骚扰,当年饱受争议,觉得自己受委屈了吗?
戴文采:台湾某报人间副刊主编曾打压我的长文,说我将稿子人为炒作到处兜售,对我的形象影响很坏,这里全部是污蔑。后来还对外宣称,张爱玲因痖弦和我的骚扰,忙着搬家,把《海上花》的英译稿全部遗失了,坐实我们的罪名。我们哑口无言,饱受炮轰。结果,在张爱玲过世清点遗物时,一进门就看见《海上花》英译稿,在她桌上。我只有一个问号,糟践我这么久的那位副刊主编,怎么没有出来为自己的胡说八道道歉?至于给我张爱玲地址的苏伟贞,为什么没有出来说一声,地址是她以联合报名义给我的?
这是我二十五年以来,头一次在媒体正式说明这件难看的八卦。文人风格如此,奢谈文人风骨。当有人把你斗倒斗臭时,围观的人缄默的哲学,其实你的毁灭就是她的前进。有新闻媒体监督的记者,比没有团体监督的文人善良正义,今天要小心的是堕落的文人。
记者:你对张爱玲的文学印象如何?你的写作风格是否受她影响?
戴文采:我大学念的是东海大学中文系,大学时代就很熟悉张爱玲作品。张爱玲的文字特色是音乐性好,注重白描,这个特点是张恨水提出来的。我进入美洲中报后才开始正式写作,应该说我受《红楼梦》和张恨水的影响比张爱玲多。台湾文坛没有读过张恨水,以为我受张爱玲影响,是认知上的错误。我的文风曾有一变,但基本上是直承五四年代张恨水等白话小说运动所提倡,重白描写实和文字经典的音乐性,以及文艺的家国精神。
中国文学的远景在大陆,中国文学的希望在新一代,有正确公平的文学评论,才能有伟大的文学家出现。愿见盛世文学繁花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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