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是耽于静默

当代短篇小说集好像再从篇目里拈一篇出来作为集子的题目已经有失于随意，于是我们越来越多地看到不少作家在统观集子里所有篇目的基础上给出了形色不一的标题（耶茨《十一种孤独》、鲁敏《九种忧伤》等），甚至他们会先拟定好主题后有意的根据主题进行创作（黄碧云《七宗罪》），就算是以集子里单篇的标题作为全书的总标题，我们也会发生它们不是松散的，像吉根就是以“南极”作为一个统摄性的冰冷意象，奥康纳的《好人难寻》同样“一语道破书中事”，而托宾的《母与子》，我不知道他是先有想法才开始创作，抑或是创作过程中想法才逐渐成形，但不管怎样，这个题目已经昭然若揭：母子关系是书中所有小说情感的入口。

也就是前不久，我在阅读中发生了作者的风格的确有地域性这回事。作为爱尔兰作家的托宾、吉根与作为美国南部作家的福克纳、奥康纳，他们的文字质感差别竟如此明显，以至于在我极为有限的阅读经验里奇峰突起难以忽视。福克纳与昂康纳，文字里的颗粒感非常强烈，这不是说他们行文粗糙，而是他们使用的意象、营造的氛围，都带有一种直见性命的粗砺感。而身为爱尔兰作家的托宾与吉根，文字里则是一种轻柔，这种轻柔近于抚触，但却是用一只冷的手，一切随故事变化，有时结尾的热度能让它微温，更多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是冰冷，温度只在细微的地方发生改变。同样是写恶意，昂康纳是劈面而来的一记掌掴，吉根则是缓缓握住你的颈项。相比之下，托宾要温和多了，他的小说里没有出人意料的情势急转，只有随着情绪流缓缓展开的生活。

托宾非常善于制造那些充满戏剧张力却又不流于刻意的戏剧性冲突的时刻，书中充满了种种这样的时刻，如《借口》中知道母亲在随口唠叨中泄露了自己秘密的盗画贼指责母亲的时刻，《一首歌》中在酒吧聚会与从小抛弃自己的母亲偶然碰面的时刻，《家中的神父》中在恋童癖儿子面临审判前夕母子相见的时刻，这些时刻是如此的典型，亲情中的疏离，覆盖着过去阴影的思念，隐藏在道德法律背后的情感表露——全都充盈着饱满的情绪，让你轻而易举地进入，感染，再渐渐抽身而出，优秀的当代作家几乎都崇尚克制，他们会在情绪溢出河道前及时收住，如此开源节流，才能保证一种优雅的流畅。

书中我最喜欢的篇目是《著名的蓝雨衣》、《暑假工作》和《长冬》。《著名的蓝雨衣》和《暑假工作》两篇阅读过程中都是在欲泣的那一刻停住，然而情绪没有消失，它已经被诱发出来，像幽灵一样飘浮在字里行间。

《著名的蓝雨衣》中，因为儿子要刻录母亲当年组建乐队时发行的唱片而勾起母亲的回忆，当《著名的蓝雨衣》悠悠散散地在CD播放机里流泻而出时，好时光坏时光一起在母亲面前浮现交织，而我也被这记忆蹿起的温柔之火狠狠灼伤，为此我特地找了Jennifer Warnes的版本来听，充满画面感的叙事性民谣，被原谅的旧时光，在吟唱中款款而行。母亲在弗瑞斯诺看到姐姐遗体的那一瞬间同样令人心碎，也许是因为这段描写——“朱莉面带微笑。这不是一种僵死或冷漠的微笑，没有哪个化妆师能化出来。这是一种仅属于朱莉的笑容，她总是这样未语先笑，带着不耐，这是她即将打断别人说话时的笑容”，死亡的无常像一面冷硬的墙把她尚未出口的话给挡了回去，多么残酷！也或许是因为朱莉坚执的形象让我不想接受她的死亡，就像我在读《关键所在》时一直当心南希面临失败，被厄运吞噬。

《暑假工作》里，外婆一心一意地疼爱着她的孙子，可孙子却在长大成人后刻意避开了这份感情。老人为了给孙子惊喜而在他面前忍痛、在与孙子外出就餐时大鸣大放的欣悦与孙子的冷漠、别扭像刺眼的对比色一样产生分离感，这种分离感如鲠在喉，却不难让人与自己联系起来，现实与虚构的一线之隔本就无比脆弱，但我却无法像结尾的弗朗西丝那样深深地打量自己，如果可以，我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一步一步长成今天这个没有热情的模样。

到了结尾的《长冬》，一切终于有了收梢，米盖尔和父亲因为情感上的疏于交流与一次纰漏不得不在漫长的大雪纷扬的冬天一起面对着母亲的失踪，在这里，儿子从一次次外出寻找的漠漠到对于母亲已经死亡这个事实的体认，同时也经历了与亲戚邻里与新来帮佣的少年龃龉消失、新的关系逐渐建立的过程，长冬逝去，他在倚靠在马诺鲁身上时也找到了新的走下去的力量，这就是托宾能给我们的最佳答案了，虽然生命中遍布着死亡、分离、隔阂、情感失语的时刻，但明天开始，一切如常，生活会推着我们继续走下去。

我们无从选择，更多的时候我们耽于静默，只在午夜梦回时悄悄记起在生命中我们曾经有所承诺有所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