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眼中的历史学

一年前，在肯尼亚有一位读经济学专业的大学生对我说：『你研究的语言学其实就是在研究历史。』我当时没有感觉。我现在读完了福柯的《l'archéologie du savoir（暂译：知识的考据学）》，觉得我那时候可能遇到的是就是非洲的福柯。
　　
虽然那是真人真事，但我还是回到这本书吧，我觉得，福柯在这本书里还是希望先把考察的对象固定在历史学的。开头询问了历史学这个学科学术内的研究方法和研究对象，询问这两个方面对于其他历史学分支——思想史（思想史在文中用了两个不同的词表达），科学史，哲学史和文学史——出现的影响。
　　
福柯考察了过往认识方法论，综合其他的几位作者对于这些方法论的评判。得出的结论是今后的历史学研究对象，并非着重于研究历史的『连续性』（将不同的历史事件通过某种历史理论持续地关联起来，研究各种事件之间的关系），因为可以维系这种研究所需要的『保持着相对稳定和持续的历史学基础』已经不存在了。今后研究的对象，应该是研究『转化』。事实上，福柯这时所说的“转化”应该被理解为一种『不连续性』，而不连续性可以包括（知识/认识的）隆起、断裂、插入、弯转和转化。举一个相对简单的例子，（知识/认识的）的插入就是指在某个学术领域经过一定的『转化』后诞生了一门新的学科，这门新的学科（在意识形态上，比如词汇，认识方式）独立于之前的大的学术领域。这些单词的原文其实来源于文学批评，福柯对于这些『不连续性』的总体命名也用的是scansion（韵律节奏的分析）。

对于历史的详细探索，在福柯的词汇里， documents（我理解为『被记录之物』）是一个重要的词。在中文中使用『记录』这个词并不是特别妥当，因为中文中不仅仅指记录下来的东西，还有记录某个事件的行为。而文件或文本这样的词也不好，因为documents在福柯的理解中除了书面记载（书籍、文本、注册记录信息）以外，除了可以是口头的传承（比如口口相传的故事）以外，既涵盖了有实体的建筑、物件，也包括了非实物的规则、建制习俗等等。所以，福柯的documents最好被理解成『被记录之物』。

历史、过去、和『被记录之物』最好分开理解。过去并不是一定是历史。『被记录之物』被希望用来重构过去，但是被重构的只是历史而已。福柯对于历史的认识（特别是和『被记录之物』的关系）在我看来是有拟人化倾向的。『历史』的首要工作并不是诠释『被记录之物』，也不是判断『被记录之物』是否记录属实或有无意义。『历史』的首要工作是（直接）对『被记录之物』进行加工、处理，『历史组织这些被记录之物，把这些被记录之物分成不同的小段；把它们分类、分层；确定不同的段落和序列；区分它们的不同；找出一些元素；定义这些元素；描述这些元素之间的关系。（Foucault 1981[1969]:14）』。简单地说，福柯认为『被记录之物』并不是可以进行分析之后写下历史，而历史早就『自发』地在这些『被记录之物』之中找到需要处理的东西了。

还有一些福柯特意留给读者的用于简化这种理解历史的信息。比如他引入的monument的概念，把历史的意义理解为将这些『拥有纪念意义的事物monument』『记忆』下来。而这种记忆，以document『被记录之物』的形式被保存（，以后这些被记录之物就会被人发现，代过去/历史说话）。

以上是福柯的思想中历史（行为）的核心。一些以这个核心推导出来的几个结论：

1，如果历史是对于当时有意义的事物进行记录，又尽可能地寻找并促成这些事物之间理论上的连续性，那么在这种思想史的描述中，可能有很多原本应该属于『断裂』的地方，在之前的历史观中里这些地方可能被归纳进长的历史阶段中而不是『转折点』了。
2，对于『不连续性』的研究，可能不但是历史学的主要工作，并且还是这些历史学的工作成果，最有趣的是这种各种各样不同领域的『不连续性』会让相应专业领域的『不连续性』研究变得更频繁，
3，紧接上条，这些越来越频繁的『专业方向』的『不连续性研究』，会在通用方法论缺乏的情况下，衍生出各种专门的历史分支学科，解决各自的『专业内』的问题。
4，如果历史（的形成）具有普遍性的话，这就为『世界历史』的研究提供可能性。

因为福柯对历史的这种认识，也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会在后来不再局限于历史和历史学科内各分支的关系，转向在更广的范围内研究知识和权力的关系。这种开头其实和他那种『一边用一边改』的理论方法有关，用六个字来归纳的话就是：『先干起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