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的慈悲

关于人类的一切，我们的作家基本上代表着两类人群说话，男人和女人。这似乎是一句废话，可当作为男性的作家开始写女性的故事时，就显得意味深长了。当我在霍桑那里看到了女性因执着而散发出异样光辉时，却又发现托尔斯泰写出了安娜的悲剧；菲茨杰拉德在他的短篇故事里让女人们享受灯红酒绿声色犬马极尽奢华之能事，以至于男人似乎成了最初的挚爱和最后的累赘；而后劳伦斯又反复刻画了那些内心如迷人生如戏的女性。这些作家都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这个人类的另一半组成，也为我们提供一种途径来了解自身和彼此。虽然到如今，这似乎仍然值得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来书写。
现在读田纳西•威廉斯的《欲望号街车》，看到布兰琪（白兰芝）的悲剧演完，这个故事再次勾起我对于莎士比亚那句话的回忆：脆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我现在依然不清楚莎翁是处于何种心态之下才写出这句话的，是同情？是怜悯？是惋惜？还是痛恨？亦或是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错乱，才大而化之地说了这么一句。是的，在读这个剧本的时候，我正如其他读者一样，不断问自己，为什么布兰琪会走到最后这一步？这是她的咎由自取吗？对此田纳西•威廉斯自己的回答是“我不相信人有恶棍和英雄之分——人只有走对了路和走错了路的分别，而且这对错并非源于他们自愿的选择，而是出于必须如此或者受到他们自身的某种迄今仍旧不可索解的影响，受他们所处的环境以及他们的先辈所限而迫不得已的结果。”或许可以说，这一切结果早在很久以前就注定了。知道这个道理的人们，会多一些释然吗？会对如野马一般的女子多一些理解吗？
同时我又认为，具体到单独的一个个体，指望陌生人的慈悲，是内心幻化的欲望，也是另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博。谁能真正忍受一个人的孤寂呢？曾经有一个深夜，我一个人坐在空荡的房间里读书，黑暗笼罩了台灯光线之外的空间，一开始我还暗自得意，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种方法对抗孤独，可是随着夜色渐深，万籁俱寂，就在刹那之间，我被巨大的孤独袭击了，那种感觉很恐怖，就像整个人突然掉进了深海之中，往下看，深邃黑暗，不知是否何时会出现凶猛的海兽；往上看，模糊黯淡，不明何时才可浮出水面；而环顾四周，静默地令人窒息。想象一下，这个时候，若是有一个陌生人出现，仅仅这么路过，她会不会是你的救世主？这种因惧怕孤独而产生的依赖感，更像是一种求生的欲望了。可是在另一方面，我们身处现实之中，并不会每时每刻都被孤独袭击的。我们还有朋友，我们还有美剧，我们还有那些与自己无关但却乐此不疲的各种社交网络，所以有时候以至于我们以为自己不孤独呢？那么，因为孤独而指望一个陌生人的慈悲，不就很有可能成为一场赌博了吗？这个举措难道不是带着一种饮鸩止渴的性质？唉，罢了罢了，无论何者，我们都是无法苛责的。人哪，最重要的还是要对自己好。毛姆《寻欢作乐》里的罗西的那句话，一下子就鲜明了起来。这个褒贬不一的女人对她的一个情人说，“我就是这样的人，别对我苛求太多。”多么冷酷却又坦诚的话啊。从一铺床到另一铺床，从一个怀抱到另一个怀抱，我们需要的，究竟是安全感？幸福感？还是贪恋一时的欢娱呢？我不知道何者是一种过错？
如果如大多数所说，布兰琪（白兰芝）的悲剧是社会的胁迫造成的，倒是有一定道理。毕竟在这个社会，对于男人和女人，我们的态度是不同的。这是男性和女性的共识。一个男人若是经常换他的伴侣，我们会认为，嗯，没错，他很花心，可是他却很有能力很潇洒。可是对一个女人这么做，则大不相同。当然，这是大多数人的观点。也正是这个大多数人的观点，最后才让布兰琪（白兰芝）沦落到精神病院，才让莎翁的那句话再一次熠熠生辉。这其中到底包含了人类多少基因层面的习惯呢？这里面又涵盖了多少人类阴暗愚昧狭隘的复杂心情呢？我一次又一次地在书里在现实中体会到遭遇这一切的人们的辛酸无奈，一次又一次地感受他们无声的叹息和落寞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地发觉他们反复难平的矛盾心绪，但都没有答案。没有。只能忍受这一切，或者换一个词，包容这一切。
我向来是不忍心看到人们生活悲惨的一面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也尽量能保有一份清醒的良知。当我看了诸如《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的电影时，我就会涌起“嗯要勇敢地活下去呀”“嗯要多做一些善良的事情啊”“嗯要对周围的人们好一些啊因为可能他们之前过得并不开心”之类的念头。谁知道呢？难道一开始，我们不是对方生命中的陌生人吗？从无到有，从匆匆数语到彻夜长谈，也许在不经意之间，我们就成了他们的救世主呢？于我如轻描淡写，于彼却晨钟暮鼓。在某一时刻，我们亦可度人。我想，这才是陌生人该有的慈悲吧。怀抱良知，善心而为。对于已然发生那些事儿，给予更多的理解和包容；对于眼神中有落寞孤独渴求温暖的人，不吝啬自己的时间。若是有缘，自然这慈悲会幻化为绵长的爱，若无缘，至少也曾陪伴彼此走过一段，就落落大方地为其祈祷祝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