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中的涓涓细流——评也斯《城与文学》
“伟大的现代文学都以城市为背景……为什么大家都不写香港这都市,还没有一本香港都市的作品呢?
但我逐渐发现,其实不是没有人写过香港,是有的。”
也斯在《城与文学》后记中的这段字,道出了写作本书的原因与意义。
这是一片过往被忽略乃至遗忘的“文化荒漠”中的“绿洲”。《城与文学》便如一面勇敢地站立在钢筋水泥中的镜子,四方皆是没有耐心驻足呼啸而过的车流和人流,镜子里面的他们却虔诚地挟着纸笔风尘仆仆地从历史中走来。他们活在香港的过去和当下,曾于迁徙年代惆怅回望故土,于变革年代冷眼旁观这城的新衣,于迷惘年代因未知的黑暗或光明辗转反侧,也终于从往昔漂泊的无我走向今日明确的自我。
全书以文学评论的方式缓缓展开一幅始自三四十年代的香港文学史画卷,有关这城和这城的人们在几十年间从怀旧到反思到重构的文化认同之路,有关这里的小说在西方现代主义浪潮中的同与不同,有关因城市视角局限和作者背景广阔而生的奇妙结合,有关城市诗人在田园情怀与商业化压力中的徘徊与迎拒,亦有关中华文化和殖民地文化交融背景下港式文人的独特立场……也斯的笔触是细碎也跳跃的,大多的评论都与特定作品相关,读者最初的阅读体验或许是云里雾里,却会随着阅读的深入逐渐在脑海中建立起一个关于香港文学的全新印象。原来在金庸和倪匡之外,在张爱玲和萧红之外,还有许多作者和作品,他们与前者相比更似这城最亲密的一份子,在这片天底下以这城为对象,严肃认真的观察过、书写过、反思过。
以书名为阅读预设,稍显遗憾的是在全书文字中香港的形象仍是模糊的,所讲述的更似城的文学,而不是城与文学。虽然也斯在开篇已经强调过都市文化与都市文学的相依相存关系,却仍然在对文学史的梳理中更多地凸显了作品本身的技巧和作者个人价值观的表达,而不自觉地弱化了香港文化的直观形象。对于各个时期的代表性文学作品,他的评论更专注于人物的刻画和意象的表达,却加重了读者在横向上将作品与时代背景作联结和思考的难度。全书最具宏观视角的大概是最末章的“化故为新、雅俗共赏——香港文学的特色与文化机制的反思”一文,却仍是文学多于文化的总结。
在本书勾勒出的模糊的香江畔,逐渐清晰起来的是那些年在霓虹灯未照到的角落里曾为这城的变迁以文字做留念的写字的人们。他们或许未能以一己之力为香港撑起一个强势文学的地位,却真切地以偏居一隅的特殊身份填补了中国文学史在某个时期大范围留白的缺憾,为颠簸年代背井离乡文人的集体记忆背书,也对香港这座城的成长和蜕变以文学的方式作了浪漫且生动的记录,终形成了香港文学的独特品格。个体被时代裹着向前,又转而以自己的脚步走出时代的声响,香港这座城市的命运因整个中国的命运而独特,于是这里作家们的书写亦建诸于背景复杂的人们构建的多元城市文化之上,其文学的面向因城市的变迁而不断变换着,并重现或反思着香港二字所代表的意义,也同时缔造着香港的未来。如也斯在书中多次论及的刘以鬯的小说《酒徒》,它以现代主义的技巧书写彼时知识分子在香港的困顿处境,是六十年代变革中香港的侧面写照。如书中写香港诗人受大陆文革后朦胧诗的影响,以及对中国现实的关注,亦是转折年代的缩影。又如引起争论的小说《狂城乱马》,是因香港变动中的命运而生出的末世寓言,是都市光怪陆离背景下文学演奏的狂想曲。再如书中介绍的阿蓝的诗,将视角对准香港现代都市文明之下卑微的众生,是文学对现实温柔也凌厉的回应。
所以与其说香港文学史被打满了香港的印记,莫不如说是这时代的。他们写作的它们是洪流中的涓涓细流,最终勾勒出这座城市和这里的人们留给时光的样貌。而文学本身便是时代的一份子。值得许多大陆文人正视的是,即便在香港如此微缩的城市空间中,文学忠实和依托于城市的品格仍是凸显的,然而广袤的中国大地上那些数不清的城市与乡村的灵魂,却仍待本土文人的垂青。即使如萧红写故乡东北的《呼兰河传》,也是写于香港这个狭小的港湾。自由于文学之加持作用,值得后人警醒和直面,荒漠其实就在我们身边。
听闻也斯先生前不久刚刚离世,那么《城与文学》应是先生的遗作了。想来先生应该欣慰的是,他留给这世界的关于香港文学史的完整印象,是珍贵也独特的,也会如过往那些闪耀的文学作品一样,涓涓细流汇入洪流,直奔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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