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于欲
用这本书里的话来说,史铁生对于我的诞生恰是2011年1月1日他去世后的那一天。 我仍记得那天的情景:上午最后一门,语文课,昏昏欲睡,偷偷拿出手机上人人网,一篇为了怀念而全文转载《我与地坛》的日志。那天冬日阳光灿烂,我弯着身子小心操纵着分辨率不高的屏幕。 后来泪水毫无预兆地来了,就在课堂上。等回过劲来意识到时,环顾四周,无人曾留意我。仿佛我刚刚进入了另一个时空,从而能光明正大地拨动一根琴弦。而那根琴弦的抖动,把一个“不熄的欲望”留在了一个晚熟的心里。 那年是高三,是最坏的日子也是最好的日子。史铁生就是这样诞生在了我的印象里,不是来自于教科书——虽然之前书中有过《合欢树》,但不过尔尔,或许多拜解析式阅读所赐——而是通过这样一个看起来偶尔,实际上必然的机会。这简直像一种指引,于是就像书里写的:“如果你站在四岁的O的位置瞻望未来,你会说她前途未卜,你会说她前途无限,要是你站在她的终点看这个生命的轨迹你看到的只是一条路,你就只能看见一条命定之途。”是的,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废话。然而仔细一想确实奇妙得可怕。 因为我又想起另一件事: 高一刚进高中时,我在图书馆借了一本书叫做《各自的朝圣路》,作者是周国平。虽然现在很多人在黑,但是那时这本书带给我的阅读体验是前所未有的,在读每一篇时好像都能完完全全明白作者的意图,仿佛自己在借作者之口说自己的话。而书中有一篇短文印象深刻,那正是《务虚笔记》的读后感。回想到这里,我才隐隐发觉那时心中已经有了“什么时候一定要借来看看”的念头。 所以实际上我印象中的史铁生或许在那时就开始孕育了。但直到在那次课堂上的失控后,我才决定要把《务虚笔记》买来看看。但学业耽搁,人懒事多,连续尝试几次都只在前两百页反复。直到现在,距离高一六年后的今天,在异国他乡,在遭遇了迷茫痛苦甚至绝望后,想要在某些东西里寻找到慰藉甚至是出路的今天,我才有意无意地在异国的图书馆借到了这本中文书。然后读完了它,现在正写着评论,追忆着源头。 这些真的只是一条路。但真正可怕之处在于,这条路上全程都有我的自主意志参与。命定之路其实并非真正纯粹由命运掌控,仿佛让人主动地追求,或者说主动地接受、迎接指引才能让命运的胜利更彻底一些。这既是人的自由,也是人的束缚。而这指引,我已明白,就是欲望。 写到这里,我想到书中既是接近开头也是临近结尾的一句话:“我只是你写作之夜的一部分,你所有的写作之夜才是你”。写作之夜从来不在乎真实性,充满印象的写作之夜和人的回忆机制如出一辙。而人的回忆只要一开始,就已经和事实偏离了。所以我很好奇画家Z,以及其他坠入情网的男人们,他们的对那座美丽的房子的印象在脱离了写作之夜后与事实相差多少。至少书中没有答案,可能因为书本身脱离不了写作之夜,也可能是因为答案的可悲。 房子这个意象在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中被解读为子宫。人人都可以感受到其中巧妙又躲闪着地相似:空间、温馨、孕育。弗洛伊德总是“欲望”“欲望”地呐喊,史铁生也总是“欲望”“欲望”地呢喃。他把几个人物放在你面前,用字母命名他们,用爱的欲望驱动他们,用现实、梦想、差别、时间来测试他们,是的我是在说这本书,这仿佛就是一个满是小白鼠的思想实验,如果之前怎样了会如何,如果他不是他,而是他又会如何,甚至残酷到我依然深深感到受伤害的,如果是那个第五种可能性,那将如何演绎?但是那些小白鼠又是活生生的人,有去了世界的隔壁又回来的,有满世界寻找的,有把欲望深埋进心底的,有将仇恨一以贯之的,他们时不时隔空讨论,相互替代,用自己的嘴说出作者的意图,发出作者的诘问,这种方式充满了史铁生式的思考程序,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答案就在前面,因为他也是写作之夜的一部分,或者写作之夜就是作者脑中的整个世界,所有的角色都可以是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其中也包括我。 这就是这本书的全部了,至少不应该将它肢解,或者用见微知著、草草翻阅的态度来对待。试图穷尽世间所有爱的可能性的书即使是愚昧的也是值得尊敬的,它对于所有渴望爱或者害怕爱的人都是一剂浓烈的复苏药。正如同我在过去的几个迷茫痛苦的深夜里尝试想寻找一些意义的时刻,所有的思考最后都落在了欲望上,即使这个词听起来不那么悦耳,然而除了追求一些想追求的,一个人活于世间还能干什么来达成意义这个词呢?像C或X去等待,像HJ去坚持,像F去隐忍,像L去追,总要去做什么,因为所有的结局不都已经知道了么? 所以在这里我想说:“如果她欲壑难填,那么他将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