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东风里

“不管六朝兴废事，一樽且向画图开。”
       
       谈及元代文学，要么是时新的唱作曲词引得瞩目，要么是层出的杂剧剧目拔得头筹。诗词是属于唐宋远去的高度，新民族统治下的生活还要继续。而在异族的王土之上，文人士大夫的精神乐园就这么换了颜目。不一定非要叫嚷着何为正统，南北文化的冲击和融合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腥风血雨的抗争暂告了段落，曾经傲气的士人才子终须在现世中找到一条谋生之路。千百年来，这些个中庸的道理，从来没有什么不同。

       那些出入于烟花风月场所的剧作家，热热闹闹的开场好戏，即抒怀又挣得名利。相比于他们，那些仍守拙于传统书斋的儒家士大夫，则显得寂寞了许多。元朝高压的统治政策下，被划为第四等的汉人寻不得谋官入仕的门槛，就算有机缘了，内心又免不了忠心所向的挣扎。那些道德观念、礼教传统并没有随着旧王朝的堙没而破除。那些还苟活着的读书人，他们比轰轰烈烈为国赴难的慷慨烈士们幸运了许多，也不幸了许多。毕竟，有时候，活下去更需要勇气。

       正因为如此，我一直觉得元代的汉族文人身上攒聚着别样的魅力。案台摊开一卷画页，挥墨淋漓寄以难以言说的离愁别绪，口耳却都束缚于心头的畏惧和心底的隐忧。这样的精神负担下，笔杆更甚千斤之重。我们都是现实之人，都想与一家老小安稳地活下去。没人会心甘情愿居于困顿，也不会有人情愿枉费一生一事无成。孔老夫子的“学而优则仕”如鞭在侧、如鲠在喉，看过了国破家亡的跌宕起伏，生死爱怨别离更加让人割舍不得。

       这是一个文人寄人篱下的时代，情怀汹涌却并无宣泄口，因为他们还要谋生，还要照顾家人，还希冀在余生缔造一世英名。因而他们执起墨笔，融诗画于一体，看似拘泥于复古怀古的心境中不得超脱，实则身兼重担而心踌躇。即便如此，许多人也并没落得多好的名声、多好的下场。

        论画技，元四家风骚独领，其作品到当代仍不断爆得高价，而论诗品，即像个点缀又像个拖累。钱选、牟应龙宋亡之后终生不仕，居贫于山林之间，诗文散佚所留不多，独画流传。赵孟頫出山仕元，位极人臣，却郁郁于当世之微词，忧心于后世之骂名，徒书画以寄怀。王蒙终生为名利所累，隐而后仕，仕而又隐，终算不过政客谋臣，惨死明帝刀下。时至今日，浩瀚书海，玲珑网络，也多搜不得他们的生平轶事，谈不到心底的所思所想。独独有画、有墨迹，因年代不远而大量留存，高悬于博物馆的墙壁之上，赚尽游人目光。
       名利是有了，当世有名，后世有利。

       如此这般便更加感怀于宋元战乱之局、元明纷争一代，机敏如他们多少也能算得到一些。道家在元代骤然兴盛，晋唐又成为文人倾心的对象，这也不无道理。临了多少遍《归去来兮辞》，画了多少趟《竹林七贤图》，日益复杂的世事，山林也安不住烦乱的心绪。谁笑谁泣，寂寞东风里。

       忽忆起赵孟頫应和牟应龙的《水调歌头》一作，甚是应景：
       行止岂人力，万事总由天。燕南越马，奔走度流年。今日芙蓉洲上，洗尽平生尘土。却忆旧游处，回首万山间。
       客无哗，君莫舞，我欲眠。一杯到手，先醉明月为谁圆？莫惜频开笑口，只恐便成陈迹。乐事几人全。但愿身无恙，常对月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