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薛嵩散尽家财，带着自己的长枪，带着雇佣军团浩浩荡荡地向湘西的红土高坡奔去，在那个远离长安的地方建立了自己的凤凰城寨。他怀着雄心壮志，怀着永无止境的耐心。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会与怎样的人相遇，一个等待着被他抢亲的族长女儿红线，一个千方百计想要杀死他的刺客头目，一个老妓女一个小妓女。那时有关他的无数种可能都全然没有着落，所有的未来都游荡在空中……作为王小波笔下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万寿寺》是迷人的。
它并未被任何讲究条理逻辑的叙述方式所束缚，而是万分自然地将同一个故事反复叙述，填补起关于生活的无数种可能。
这是本关于爱情的小说。最终找回记忆的不幸的主人公说，“我的故事从爱情开始，止于变态，所以这个故事该结束了”。 新华字典说，“变态”是指人的生理、心理的不正常状态。在王小波的笔下，爱情总是突如其来毫无缘由，总是用来解释那些最最稀奇古怪的行为。《万寿寺》里，老妓女雇刺客来杀小妓女，并非如作者先前有意暗示的那样是由于商业竞争，而是因为她爱薛嵩爱得吃醋；《寻找无双》里，彩云千方百计煞费苦心地说谎，是因为她爱王仙客爱得发狂。在那些世界里人们并不追逐，自然而然地与爱情相遇，自然而然地向爱情屈服。爱情带来欲望。
而在与欲望搏斗时，人类总是输者：或者说那些活得简单的人总是输者，因为他们总喜欢顺从自己的内心，而不是低头于“应该或不应该”，受束缚于那些仁义道德……爱情止于变态，高尚止于变态。而变态是一种对世界的错误认识，是一种对自己内心的真正解放——只有在变态的时候，人才能对生活怀有丧失理智的热爱。从另一个角度，我们也可以把这种“不正常”称作是“非凡”。
这是本关于如何对待自我的小说。“我”喜欢修理东西，对这个世界全然不了解，也全然不在意。“我”是学习历史的，而历史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场接一场荒诞的演绎。“我”被困在万寿寺里，被领导所限制被生活所限制，只能用写作来创造新的可能性。王小波说，“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们可以拥抱生活的无数种可能，忽生忽死，无所畏惧。
关于如何叩开那个世界的大门，王小波也给出一个巧妙的方法：运用记忆。“丧失了记忆而又不自知，那才是人生最快乐的时光”。在失去记忆后，那三处不同的地方就同时属于“我”与“薛嵩”：凤凰寨的混乱热烈，长安城的纯然平和，万寿寺里的挫败与无奈。
当真实变得飘忽，记忆便是真实。我们便可以贪婪地拥有无数个自己的国度。
而当一切尘埃落定各归其所，幻想依旧是幻想，生活依旧是生活。
王小波从来不够仁慈。所以“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从来短暂。“我”最终恢复了记忆，不再是薛嵩，不再是红线，不再是小妓女或老妓女，只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历史研究员王二，被困在这具躯壳里。“我”得到了自己失去的记忆，而“一切都无可挽回地沦为真实”。“所谓真实，就是这样无可奈何地庸俗”。
“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读小说的时候恰好是在秋季，秋天的长安城“到处是年轻的银杏树，提供后来的杏黄色落叶，这种落叶像蝴蝶，总是在天上飞舞，不落到地下来；到处是钻天杨树，提供清脆的落叶。最后是少见的枫树，叶子像不能遗忘的鲜血，凝结在枝头”。
秋天的清华园里刮着似乎永不止息的大风。来来往往的人紧握车把行驶在风里，相会重逢再远离。每个人都注定要从青春中踏步走过，走向苍老，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而那些属于青春的疯狂与愚蠢，都像是不能遗忘的鲜血，凝结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