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手记：吉布森不要什么
今年二月末，《全息玫瑰碎片》结束排版校对，下厂付印。它在这么一个明媚的早春出版了，我有些恍惚，不断想起一年前的事。那也是二月末的晴朗初春，我第一次读到了这部书稿中的《根斯巴克连续体》，那种梦魇般的感受现在还记得。
当时我待业在家，生活拮据，恰逢幻象文库招聘编辑，于是我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前去应聘。冬天还没有结束，可那天阳光好极了，我穿着厚外套坐在一间朝南的、半面墙都是玻璃窗的会议室里。气温和心率迅速升高，我不停冒汗，而面试官，也就是现在领导贾骥老师，递给我一沓中英对照的纸稿要求编辑加工，那就是《根斯巴克连续体》。
我发誓我从没读过如此疯狂的小说。当时手上连英汉词典都没有，更不必说谷歌和维基百科。我硬着头皮往下读，很快就迷失在一片未来主义的迷雾里，一行行文字似乎失去了意义，逐渐从纸上飘了起来，组成了小说中那条有八十个车道的失控高速路。而我正光着脚在路上奔跑，面试官那两个冷冰冰的、会飞的眼球拖着扭动的视神经在我身后穷追不舍，头顶上方是一个悬浮的霓虹灯广告牌，上面是一行巨大的粗体字母：WHAT THE FUCK。
后来我稀里糊涂地入职了，而这篇小说成了一个被我压入潜意识的梦魇。直到半年后，《全息玫瑰碎片》的书稿再次交到了我手上，在两篇序言和万能的互联网的帮助下，我鼓足勇气重读《根斯巴克连续体》，意外地发现它并不艰深，恰恰相反，它几乎是整部书中最容易理解的一篇。
我始终难以把握威廉·吉布森想要什么。他笔下的诸多小人物都在一个以N倍速演化的残酷生态系统中挣扎求生，根本没时间心怀天下，没精力思考“这个世界会好吗”之类的宏大命题，就像《神经浪游者》中说的——一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疯狂实验。或许吉布森本人也不确定赛伯空间到底是乌托邦还是地狱，数字化的灵魂究竟是自由的还是受束缚的——所以《冬季市场》才会有那么一个戛然而止的结尾。
但是，吉布森十分清楚自己不要什么。对一个真正的朋克来说，“大破”比“大立”更重要。《根斯巴克连续体》就是吉布森的“大破”之作，也是他科幻创作的出发点。（他的科幻处女作是短篇小说《全息玫瑰碎片》，但在我看来，这只是“原点”之前试水。）
初读《根斯巴克连续体》，你会以为吉布森要“破”的是所谓“现代艺术”风格的工业设计。飞翼机、纳什车、庄臣公司总部大楼、齐柏林场体育馆，这些令许多科幻迷心驰神往的东西，却被吉布森斥为“希特勒青年团鼓吹的花言巧语成了现实”。但是在故事的高潮部分，他才告诉读者，他要“破”的是披着现代艺术外壳的人的精神状态：
这里的人不知何为污染，不知化石燃料是有限的，不知对外战争也可能失败。他们一无所知、体面而幸福，对自己和世界都无比满意。
……谈吐光鲜而空洞，就像商会宣传手册上印的漂亮话……
布鲁斯·斯特林在序言中说得更明白：“《根斯巴克连续体》将枪口瞄准死气沉沉的传统科幻”。在1986年的一次访谈中，吉布森如是说：
在我开始写作的七十年代末，我感受到了科幻，尤其是美国科幻的面貌，而到目前为止，我创作的许多东西都是对现状的一种有意识的反叛。我觉得我的创作远远偏离了主流，我的最高目标就是成为一个小众崇拜的对象……
当我开始创作的时候，我直接向着读过的大多数东西的反面去努力，那些东西让我在审美上感到恶心……
我有一种感觉，科幻产业的预期是非常商品化的，但是我憎恶这种商品，我发自肺腑地恶心，因此我有意识地决定，我要颠覆预期，我不写出版商和读者想要的东西。（访谈原文地址（http://project.cyberpunk.ru/idb/gibson_interview.html）
吉布森在自序中坦言：“写作《根斯巴克连续体》的初衷是想为一部现代艺术插图史写书评，但文章即刻遭到一份科幻同人杂志的退稿，他们认为它离题万里，让人摸不着头脑。”或许是被退稿的不快，或许是所谓“传统科幻”与现代艺术在审美上有天然的一致性，总之，吉布森以一个朋克的疯狂叛逆，把自己憎恶的一切全都归结到了雨果·根斯巴克的名下。“科幻该翻篇儿了”，这就是《根斯巴克连续体》看不见的副标题。
吉布森的成名之路中藏着莫大的讽刺：在这篇“檄文”发表的同一年（1981年），吉布森完成了《约翰尼的记忆》，开始书写莫莉的传奇故事，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他在这条“反根斯巴克”的道路上越走越得意，不仅掀起了赛伯朋克的风潮，更是凭借《神经浪游者》问鼎以根斯巴克之名设立的雨果奖。
想到这一切，不知你们是否和我一样，在这部书每一个疯狂故事的字里行间，都看到了吉布森狂傲的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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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花絮环节。我在整理稿件注释时找到一些有趣的图片，可以感性地认识一下所谓现代艺术风格的工业设计和建筑，可惜这里不能贴图，有兴趣的同学请移步《图注<根斯巴克连续体>》 http://www.douban.com/note/336229024
当时我待业在家，生活拮据，恰逢幻象文库招聘编辑，于是我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前去应聘。冬天还没有结束，可那天阳光好极了，我穿着厚外套坐在一间朝南的、半面墙都是玻璃窗的会议室里。气温和心率迅速升高，我不停冒汗，而面试官，也就是现在领导贾骥老师，递给我一沓中英对照的纸稿要求编辑加工，那就是《根斯巴克连续体》。
我发誓我从没读过如此疯狂的小说。当时手上连英汉词典都没有，更不必说谷歌和维基百科。我硬着头皮往下读，很快就迷失在一片未来主义的迷雾里，一行行文字似乎失去了意义，逐渐从纸上飘了起来，组成了小说中那条有八十个车道的失控高速路。而我正光着脚在路上奔跑，面试官那两个冷冰冰的、会飞的眼球拖着扭动的视神经在我身后穷追不舍，头顶上方是一个悬浮的霓虹灯广告牌，上面是一行巨大的粗体字母：WHAT THE FUCK。
后来我稀里糊涂地入职了，而这篇小说成了一个被我压入潜意识的梦魇。直到半年后，《全息玫瑰碎片》的书稿再次交到了我手上，在两篇序言和万能的互联网的帮助下，我鼓足勇气重读《根斯巴克连续体》，意外地发现它并不艰深，恰恰相反，它几乎是整部书中最容易理解的一篇。
我始终难以把握威廉·吉布森想要什么。他笔下的诸多小人物都在一个以N倍速演化的残酷生态系统中挣扎求生，根本没时间心怀天下，没精力思考“这个世界会好吗”之类的宏大命题，就像《神经浪游者》中说的——一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疯狂实验。或许吉布森本人也不确定赛伯空间到底是乌托邦还是地狱，数字化的灵魂究竟是自由的还是受束缚的——所以《冬季市场》才会有那么一个戛然而止的结尾。
但是，吉布森十分清楚自己不要什么。对一个真正的朋克来说，“大破”比“大立”更重要。《根斯巴克连续体》就是吉布森的“大破”之作，也是他科幻创作的出发点。（他的科幻处女作是短篇小说《全息玫瑰碎片》，但在我看来，这只是“原点”之前试水。）
初读《根斯巴克连续体》，你会以为吉布森要“破”的是所谓“现代艺术”风格的工业设计。飞翼机、纳什车、庄臣公司总部大楼、齐柏林场体育馆，这些令许多科幻迷心驰神往的东西，却被吉布森斥为“希特勒青年团鼓吹的花言巧语成了现实”。但是在故事的高潮部分，他才告诉读者，他要“破”的是披着现代艺术外壳的人的精神状态：
这里的人不知何为污染，不知化石燃料是有限的，不知对外战争也可能失败。他们一无所知、体面而幸福，对自己和世界都无比满意。
……谈吐光鲜而空洞，就像商会宣传手册上印的漂亮话……
布鲁斯·斯特林在序言中说得更明白：“《根斯巴克连续体》将枪口瞄准死气沉沉的传统科幻”。在1986年的一次访谈中，吉布森如是说：
在我开始写作的七十年代末，我感受到了科幻，尤其是美国科幻的面貌，而到目前为止，我创作的许多东西都是对现状的一种有意识的反叛。我觉得我的创作远远偏离了主流，我的最高目标就是成为一个小众崇拜的对象……
当我开始创作的时候，我直接向着读过的大多数东西的反面去努力，那些东西让我在审美上感到恶心……
我有一种感觉，科幻产业的预期是非常商品化的，但是我憎恶这种商品，我发自肺腑地恶心，因此我有意识地决定，我要颠覆预期，我不写出版商和读者想要的东西。（访谈原文地址（http://project.cyberpunk.ru/idb/gibson_interview.html）
吉布森在自序中坦言：“写作《根斯巴克连续体》的初衷是想为一部现代艺术插图史写书评，但文章即刻遭到一份科幻同人杂志的退稿，他们认为它离题万里，让人摸不着头脑。”或许是被退稿的不快，或许是所谓“传统科幻”与现代艺术在审美上有天然的一致性，总之，吉布森以一个朋克的疯狂叛逆，把自己憎恶的一切全都归结到了雨果·根斯巴克的名下。“科幻该翻篇儿了”，这就是《根斯巴克连续体》看不见的副标题。
吉布森的成名之路中藏着莫大的讽刺：在这篇“檄文”发表的同一年（1981年），吉布森完成了《约翰尼的记忆》，开始书写莫莉的传奇故事，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他在这条“反根斯巴克”的道路上越走越得意，不仅掀起了赛伯朋克的风潮，更是凭借《神经浪游者》问鼎以根斯巴克之名设立的雨果奖。
想到这一切，不知你们是否和我一样，在这部书每一个疯狂故事的字里行间，都看到了吉布森狂傲的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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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花絮环节。我在整理稿件注释时找到一些有趣的图片，可以感性地认识一下所谓现代艺术风格的工业设计和建筑，可惜这里不能贴图，有兴趣的同学请移步《图注<根斯巴克连续体>》 http://www.douban.com/note/336229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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