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于水路的叙述

行走于水路的叙述

文/顾星环

张佳玮这本书里的“水”实在太多，就那组清凌凌的“我听说”段子系列而言，里面有鱼、龟、河马、螃蟹等一大堆水生动物和一座用各种水记录语言和时间的城。小说则更明显。《孔雀胆》里有碧绿的毒酒、映着长安天空的太液池水和没完没了的雨季，《长干行》里是故事中所有人物都必须来往渡过或渡不过的河，《从野猪林到风雪山神庙》中则是酣畅炽烈的酒和周天寒彻的雪，《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里是都市房舍中泼天盖地的颜料，《将军》中是古代破落贵族府邸里一顿接一顿的清汤白水，夏雨荷等在大明湖畔，蔷薇开在参不透生死之谜的黄昏细雨中，《逝水》从题目到正文都是水，《赫拉克勒斯》里干脆是连降七年的雨灾及其所形成的大洪水，就连《画皮》的秘密也是在女孩子们去温泉洗澡的时候被母亲们发现，在另一个星球迷路的郭靖和黄蓉若回不了家也要涕泪滂沱。当然不止这些。张佳玮的叙述还总有一种如水的通透。他对历史的翻云覆雨和现实的荒诞绝伦都非常敏感。最让人拍案叫绝的是《一座圆形玻璃监狱》和《蛋炒饭学派发展简史》。前者以数学问题描绘和解释了社会学问题；后者则是对自己亲近的文学、艺术也舍下狠心，将它们的发展史一眼看穿。张佳玮在这些一针见血的叙述中总是穿插着信手拈来的跨越雅俗的典故，以《天下第一奇毒》为例，一忽儿是让人联想到《胭脂扣》的“妓女想和恩情深重的情郎一起服毒”，一忽儿是明显借自《哈姆雷特》的“据说天子的死因是被王妃往耳朵里灌了毒”，言语挥洒自如，加上也爱写古人新传，很容易让人想起同样通透又洒脱的王小波。
但80后江南才子张佳玮不是执着于“革命”和“性”的王小波，他这一捧水虽是少了些许深沉的悲观，但有更多细腻的温润。他所堪透的世事关乎家国的少，关乎人性的多。《天下第一奇毒》写交织着欺骗的爱情之痛，《追慕巧克力先生的时光》写只是当时已惘然的不自觉的追慕，《孔雀胆》和《赫拉克勒斯》写在生存和情欲双重逼迫下几近疯狂的谋杀，《长干行》则是在生存和情欲之间二选一的两难，《从野猪林到风雪山神庙》是微末个体的英雄梦，即使是说历史的《蛋炒饭学派发展简史》最终也归结到面对纷乱历史的个人放下迷茫、爱谁谁的自我创作。不仅如此，他的故事的结尾再悲剧也常常藏有一抹暖色：《丘比特之2月14》的末尾是普绪克的归来和爱的表白；《孔雀胆》的最后用死亡点了爱情的题；《将军》的结局无论是现实抑或想象，但总之是一家子大团圆并且寻回能带来荣华富贵的锦囊；《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么》在拆解了各种功名利禄的假面之后，到底还是留下那白门青骢的隔门一瞥。
张佳玮的叙述水路又常常是错综繁复的。他在叙述上颇有一些编织和匠心，最好的是那篇《蔷薇》。一个故事开出各种可能的结局，而每个结局又都符合最初的前提，纷繁恰如一朵复瓣的蔷薇层层绽放。写心理亦然。最典型的是那篇《赫拉克勒斯》，前两章是全知叙事，最后一章倏忽一变为原本第三人称的海利亲自来讲“我”的故事，这便为展现心理提供方便。“我”唠唠叨叨地反复回忆年轻时与妻子的相遇，以及年老的妻子在情欲上的苍白和与“我”争夺粮食的威胁。那最后一碗米饭、妻子年轻时泛红的脸和月亮一样的胸脯、妻子年老后总怕被人偷盗的不安、“我”是否推她入洪水的印象、“我”是否动刀和被人动刀的身体感受，都在现实和梦境中来回穿梭，如果是意识流，那便是有好几股意识相向而行、交错、冲撞、质疑的混乱之流，却将“我”的悔恨、恐惧、试图弥补和非如此不可的心理囫囵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作者在此方面的写作技艺是很高超的。
最后需要单独再说的，是夹在这些小说中间的段子，如开头所说的“我听说”段子。它们很容易让人想起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也有卡尔维诺所说的“轻快”的品质，因此也可算一种清浅的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