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交在相知：小津和成濑

小津的电影待每个人如宾客，在现实生活中，小津也一如其电影中人，他不像黑泽明一明脾气火爆，动辄和别人甚至剧组人员决裂，待人温文有礼。因此，他除了晚年一次失控对吉田喜重发过火外，对同行的导演，都以礼相待，以朋友视之。这里且以较少提及的小津和成濑的关系为例说明。
同为横跨日本电影第一、二个黄金时代的电影巨匠，小津和成濑是一生的亲密朋友。早在1926年，两人都还是松竹助理导演的时候，就成为了好朋友。小津较成濑后进松竹，却比成濑早很多年成为导演。不过，成濑的导演水平，小津是看在眼里的，在看过成濑导演的第二部影片《纯爱》以后，小津说：“才拍第二部影片就做得这样好，成濑是块做导演的料。”备受松竹蒲田片厂厂长城户四郎打压的成濑因此大受鼓舞，不断拍出佳作。

翻开《小津安二郎全日记》，在1933和1934年之间，“成濑”是经常出现在小津日记里的人物。在1933年12月31日，小津的日记中记录下了他和岸松雄、成濑通宵喝酒迎接新年的事。岸松雄的描述则更为详细：在松竹蒲田制片厂附近有一家西餐馆珍珍轩，小津偶而也光顾，不过却是成濑的老巢。1933年大年三十晚上，小津和岸松雄在银座一家叫“鲁宾”的酒吧饮酒，小津突然心血来潮说：“巳喜（对成濑的简称）这时不会在珍珍轩吧？”于是打电话过去，果不其然，成濑一个人正在珍珍轩里喝酒呢。过了一小时左右，成濑赶到了鲁宾，三人喝了个通宵，以此特别仪式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在一九三四年三月三十日的日记里，小津提到了他与青木富夫去一家名叫”后乐”的餐馆吃饭、成濑同席喝麦酒的事，这年的五月九日，在《我们要爱母亲》的试映会后，小津又提到与成濑去鲁宾喝酒并见导演石田民三的事。前面提到过，由于备受城户的压制，成濑在松竹迟迟不能出头，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城户认为成濑的风格太似小津，而松竹有一个小津就够了，成濑无奈只好跳槽到P.C.L.(照相化学研究所，东宝的前身)，在这一年6月18日的日记里，小津提到成濑跟他说过要退出松竹过档P.C.L.的事，小津对成濑的处境深表理解，他在日记里简洁地记下了自己对此事的反应：这样也很好。希望老朋友有出头之日，显然是他的愿望。

 后来，小津大赞成濑代表作《浮云》的事已经众所周知，他说：“《浮云》是迄今为止日本电影最高水平的作品”，在和《浮云》同一时期所拍的他的影片《东京暮色》中，似乎是为了纪念两人之间的友谊，小津故意将片中的食堂起名为“珍珍轩”，这是典型的闷骚型的小津的笔触，也是对他们年轻时候的青春岁月的回忆暗号。不仅如此，《东京暮色》很可能是小津深受成濑影响的一部作品。众所周知，成濑的风格经常被看作是对小津的复制，除了城户四郎厂长说过松竹不需要两个小津外，吉田喜重认为成濑是小津的伟大的阴影，佐藤忠男认为成濑是穷人版的小津，都是这种观点的明证，言下之意是成濑在模仿小津。然而，法国影评人纳波尼却认为，小津对《浮云》的热情影响了自己的《东京暮色》，证据是在这部影片中，小津偏离了他熟悉的老龄化家庭的世界，而混糅了成濑的元素，诸如自杀、流产、夫妇分居和满怀怨恨的孩子。另一方面，纳波尼在小津《东京暮色》中看到的“悲愁和遗弃”气氛被大卫•波德维尔形容为“情节剧素材”，与小津偏嗜的暗示和抽象的结构发生了“抵触”。《东京暮色》上映后评价不高，小津也自认是失败之作。大概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小津才说《浮云》和沟口健二的《祗园姐妹》是他拍不出来的两部影片。

被小津高度评价的《浮云》是改编林芙美子的作品，成濑是林芙美子的最佳电影代言人，小津也爱读林芙美子的作品。在他的日记中，他记述了自己读到过的林芙美子的作品，包括《牡蛎》、《杜鹃》等，在一九五五年二月三日，他在日记中提到，为了参考，开始阅读林芙美子的《饭》。众所周知，《饭》在一九五一年被成濑改编为电影，这是成濑的一部代表作。小津想参考的是什么呢，是想看原节子的表演，还是看成濑的导演手法？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但这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小津对林芙美子的作品很熟，很可能曾将林的作品与成濑的电影化版本作过比较，因此他对《浮云》的赞扬却非泛泛的客套语，而是发自内心的感受。

成濑在日本影坛的地位长期被忽视，要不是有小津的欣赏和夸赞，其才华可能要更迟才被人发掘。因此，成濑虽被小津的巨大身影遮住了自己的存在，却也正是因为小津，他才不致于完全被埋没。小津的逝世，对朋友本就不多的成濑显然是一个打击，佐藤忠男提到，晚年时导演生涯又再次失意的成濑有次曾经喝到人事不知，酒后吐出过大意为“小津都认为我的作品很好呢，为什么别人不认同”这样的话。这话真辛酸。可以想见，少了小津这个知音，成濑是如何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