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莫言的志怪
见莫言的小说以《学习蒲松龄》为名结集,很高兴。因为《学习蒲松龄》本身分量很轻,更像一篇序言,以此篇做书名,显然是要主打莫言的志怪特色。可是《枣木凳子摩托车》、《白狗秋千架》这样的作品,实在不是充分体现这一特色的最佳选择。因此,看了《学习蒲松龄》这本集子的目录,又很有些茫然。还是想抛开那些偏现实的作品,聊聊莫言的志怪。
依我阅读趣味,莫言的志怪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类是依托民间传说借题发挥,即对志怪的利用,比如《翱翔》。逃婚女子生出一双翅膀,试图从不公的婚姻中逃离出去,村人则对她围追堵截。村里的尊长铁山爷爷指挥有方,警察同志行事果断,最终用弓箭将逃婚女子射落,对残酷命运的抵抗遭到传统和体制的联合镇压。有趣的是,狗作为帮凶,最后的下场是被杀掉放血辟邪,很值得玩味。但总的来说,虽有志怪元素,趣味实已被强烈的批判现实感盖过,因此一笔带过。
第二类是对民间传说忠实采集加以润色,主旨多在记录野趣,即对志怪的欣赏,比如《夜渔》。《夜渔》是个看上去有些虎头蛇尾的小说,本已成功的营造出阴森气氛却志不在此,偏偏要让“我”去摸摸神秘女子的屁股,一下把气氛都破坏掉,让我联想到《带胡须的蒙娜丽莎》。如果杜尚给蒙娜丽莎画上两撇胡子表达出脱离经典束缚的决心,那么莫言这两瓣又大又圆的屁股似乎也暗含着他脱离民间传说模式束缚的想法。在经典民间传说模式中,因果必定呼应,乩语必定成真,可在《夜渔》里,神秘女子预言二十五年后再会时“我”就明白了,可事实上我好像并未明白什么,神秘女子那四句“日后必有用处”的乩语也用处不明,这些不协调显然是有意为之。
关于神秘女子给“我”留下的四句话:“镰刀斧头枪。葱蒜萝卜姜。得断肠时即断肠。榴莲树上结槟榔。”其含义让人揣摩不透,也几乎无人正面解读。明明知道是作品中的彩蛋,不解其意让人懊恼。个人看法,“镰刀斧头枪。葱蒜萝卜姜。”似指“政治压力下的生活细节”, “得断肠时即断肠。榴莲树上结槟榔。”似指“以魔幻手法书写悲怆和残酷”。莫言去新加坡,是以作家身份与张大春等同行交流,能在新加坡与神秘女子再度见面,自然与他走上文学之路密切相关。如果把这四句话看作神秘女子对其写作视角和艺术手法上的一种点拨,勉强说得过去。以上纯属抛砖引玉。
第三类是《木匠与狗》、《草鞋窨子》这样的作品,或者打碎传说的完整性,或者将多个传说捏合在一起,更多表达了莫言对志怪的思考。我个人非常看重《木匠与狗》,这里还有些私人原因。
还在上学时,妈妈提起过一个从外婆那听来的故事:一人和他养的狗反目,狗离家出走。一日,主人午睡时发现狗叼一根麦秆进屋,在自己身边转了几圈后离去,不解其意。又一日,主人独自一人走在山路中,被狗拦住寻仇,原来之前叼麦秆进屋,是为了量主人身长,好挖一个可以埋其尸体的坑。这个故事让我很诧异,因为这些情节与莫言的《木匠与狗》几乎一模一样。我也是最先从这篇作品里,感受到莫言魔幻背后的忠实一面。
《木匠与狗》的最初版相当普通:木匠和他的狗与两只狼搏斗,狗与狼同归于尽,木匠幸免于难,是个乏味的忠犬救主的故事。其实未必真与木匠有关,很可能是管大爷为了吸引钻圈注意,临时更换了主角的职业。但一来二去,故事失去了新鲜感,管大爷为了打破尴尬的局面,不得不对故事花样翻新,提高故事的戏剧性,不但把故事主角换成了真实存在的李木匠,木匠与狗的关系也逐渐发生了根本转变。
管大爷的故事中途跑题,从李木匠的故事转到父亲管小六与鸟的故事上,李木匠与狗在管大爷的讲述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钻圈给“我”讲述的版本也被略去不表,最后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我”落在文字上发表的最终版本,这个版本大致就是我妈妈给我讲的版本,只是最后又多出一个情节:木匠最后把狗杀死,不想管小六黄雀在后,利用狗为李木匠量身定做的大坑把李木匠活埋了,到最后我们才和李木匠一样忽然开悟,原来管小六就是李木匠说的那个心胸狭窄的丈夫,早就对李木匠怀恨在心了。
如何看这个最终版呢?在我看,黑狗不失是条“汉子”,它本可以在用麦秆量李木匠身长那天趁木匠没防备一口咬死了事,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光明磊落的复仇方式,甚至不愿意让李木匠死无葬身之地。因此,这个故事本质上还是快意恩仇的。都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可管小六不但恩将仇报,报仇的手段也极其龌龊,“人不如狗”的意思图穷匕见。
但现实中,李木匠好端端的活着,管小六才是死了的那位。管小六如何死法,管大爷不愿意提,但字里行间,无不暗示管小六不但死的很惨,死因大概也是很诡异的。考虑到黑狗偷量木匠身长这一细节的无中生有,再联系管小六一生杀鸟无数,最后的死法颇像是遭了轮回报应,我们或许可以推测,管小六多半死于动物出人意料的攻击。
管小六之死加上忠犬救主是最终版《木匠与狗》的原始骨架,血肉部分则借用于许多枝蔓故事。经过数次中断、跑题,历经管大爷、钻圈和“我”三代讲述者,《木匠与狗》已经成为一个故事群。在这个复杂的演变过程中,我们窥见民间传说如何逐渐被嫁接、改造、附会因果关系、添加道德批判,也可以权衡故事在不断丰满、成熟的过程中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事实上,最终版本里损失了管小六这个人物的厚度)。因此,透过《木匠与狗》,我们看到莫言对志怪形成、演变过程的想象,这里面也一定包含着莫言自己的创作态度。而我因《木匠与狗》更加怀念我的外婆。
依我阅读趣味,莫言的志怪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类是依托民间传说借题发挥,即对志怪的利用,比如《翱翔》。逃婚女子生出一双翅膀,试图从不公的婚姻中逃离出去,村人则对她围追堵截。村里的尊长铁山爷爷指挥有方,警察同志行事果断,最终用弓箭将逃婚女子射落,对残酷命运的抵抗遭到传统和体制的联合镇压。有趣的是,狗作为帮凶,最后的下场是被杀掉放血辟邪,很值得玩味。但总的来说,虽有志怪元素,趣味实已被强烈的批判现实感盖过,因此一笔带过。
第二类是对民间传说忠实采集加以润色,主旨多在记录野趣,即对志怪的欣赏,比如《夜渔》。《夜渔》是个看上去有些虎头蛇尾的小说,本已成功的营造出阴森气氛却志不在此,偏偏要让“我”去摸摸神秘女子的屁股,一下把气氛都破坏掉,让我联想到《带胡须的蒙娜丽莎》。如果杜尚给蒙娜丽莎画上两撇胡子表达出脱离经典束缚的决心,那么莫言这两瓣又大又圆的屁股似乎也暗含着他脱离民间传说模式束缚的想法。在经典民间传说模式中,因果必定呼应,乩语必定成真,可在《夜渔》里,神秘女子预言二十五年后再会时“我”就明白了,可事实上我好像并未明白什么,神秘女子那四句“日后必有用处”的乩语也用处不明,这些不协调显然是有意为之。
关于神秘女子给“我”留下的四句话:“镰刀斧头枪。葱蒜萝卜姜。得断肠时即断肠。榴莲树上结槟榔。”其含义让人揣摩不透,也几乎无人正面解读。明明知道是作品中的彩蛋,不解其意让人懊恼。个人看法,“镰刀斧头枪。葱蒜萝卜姜。”似指“政治压力下的生活细节”, “得断肠时即断肠。榴莲树上结槟榔。”似指“以魔幻手法书写悲怆和残酷”。莫言去新加坡,是以作家身份与张大春等同行交流,能在新加坡与神秘女子再度见面,自然与他走上文学之路密切相关。如果把这四句话看作神秘女子对其写作视角和艺术手法上的一种点拨,勉强说得过去。以上纯属抛砖引玉。
第三类是《木匠与狗》、《草鞋窨子》这样的作品,或者打碎传说的完整性,或者将多个传说捏合在一起,更多表达了莫言对志怪的思考。我个人非常看重《木匠与狗》,这里还有些私人原因。
还在上学时,妈妈提起过一个从外婆那听来的故事:一人和他养的狗反目,狗离家出走。一日,主人午睡时发现狗叼一根麦秆进屋,在自己身边转了几圈后离去,不解其意。又一日,主人独自一人走在山路中,被狗拦住寻仇,原来之前叼麦秆进屋,是为了量主人身长,好挖一个可以埋其尸体的坑。这个故事让我很诧异,因为这些情节与莫言的《木匠与狗》几乎一模一样。我也是最先从这篇作品里,感受到莫言魔幻背后的忠实一面。
《木匠与狗》的最初版相当普通:木匠和他的狗与两只狼搏斗,狗与狼同归于尽,木匠幸免于难,是个乏味的忠犬救主的故事。其实未必真与木匠有关,很可能是管大爷为了吸引钻圈注意,临时更换了主角的职业。但一来二去,故事失去了新鲜感,管大爷为了打破尴尬的局面,不得不对故事花样翻新,提高故事的戏剧性,不但把故事主角换成了真实存在的李木匠,木匠与狗的关系也逐渐发生了根本转变。
管大爷的故事中途跑题,从李木匠的故事转到父亲管小六与鸟的故事上,李木匠与狗在管大爷的讲述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钻圈给“我”讲述的版本也被略去不表,最后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我”落在文字上发表的最终版本,这个版本大致就是我妈妈给我讲的版本,只是最后又多出一个情节:木匠最后把狗杀死,不想管小六黄雀在后,利用狗为李木匠量身定做的大坑把李木匠活埋了,到最后我们才和李木匠一样忽然开悟,原来管小六就是李木匠说的那个心胸狭窄的丈夫,早就对李木匠怀恨在心了。
如何看这个最终版呢?在我看,黑狗不失是条“汉子”,它本可以在用麦秆量李木匠身长那天趁木匠没防备一口咬死了事,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光明磊落的复仇方式,甚至不愿意让李木匠死无葬身之地。因此,这个故事本质上还是快意恩仇的。都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可管小六不但恩将仇报,报仇的手段也极其龌龊,“人不如狗”的意思图穷匕见。
但现实中,李木匠好端端的活着,管小六才是死了的那位。管小六如何死法,管大爷不愿意提,但字里行间,无不暗示管小六不但死的很惨,死因大概也是很诡异的。考虑到黑狗偷量木匠身长这一细节的无中生有,再联系管小六一生杀鸟无数,最后的死法颇像是遭了轮回报应,我们或许可以推测,管小六多半死于动物出人意料的攻击。
管小六之死加上忠犬救主是最终版《木匠与狗》的原始骨架,血肉部分则借用于许多枝蔓故事。经过数次中断、跑题,历经管大爷、钻圈和“我”三代讲述者,《木匠与狗》已经成为一个故事群。在这个复杂的演变过程中,我们窥见民间传说如何逐渐被嫁接、改造、附会因果关系、添加道德批判,也可以权衡故事在不断丰满、成熟的过程中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事实上,最终版本里损失了管小六这个人物的厚度)。因此,透过《木匠与狗》,我们看到莫言对志怪形成、演变过程的想象,这里面也一定包含着莫言自己的创作态度。而我因《木匠与狗》更加怀念我的外婆。
有关键情节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