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转弯
我的编辑徐大默简短地发来邮件——赫姐,写写你写书的心路历程吧。别多。2000字以内。
我厚颜问:最少写几个字?
对方一定是想,这厮太无耻了。干脆没有搭理我。
我一直有些抗拒去谈《每个小小的人都是一个世界》故事背后的故事。难道真是因为,未写下的故事,可能比书里的那些更加千回百转?
5年零4个月,搬家25次。伦敦,费城,华盛顿,香港,纽约,旧金山,北京。我去所有我想生活的城市生活。前后用七年写成一本小书,记录这充满变迁的旅程中,我听到的故事。书里写的,不是流浪,而是回归。
我其实,是很不喜欢瞎折腾的。
天生不爱变迁的我,第一次努力地去改变自己的生命轨迹,是在北大念大一时。2000年5月19日,星期五,下午。我懵懵懂懂地从昌平校区去北大的本部燕园参加了一次转系考试。和我同班一起来考试的还有一位,来自四川绵竹的邱庆枫。考后,我们一起在园子里手挽手散步,聊她的家乡,聊以后去国际关系学院的生活。我们并不十分熟稔,但在那个下午吃冰淇淋,尖叫和大笑,像傻闺蜜一样,消磨了一段明媚的阳光。
临近傍晚,她乘车回昌平的新生宿舍,我回家。我不知道的,是当天夜里,她会消逝在昌平郊外的桃树林里,再也没有走回去。
整整一个星期,我随时被传去问话。没有人问话的时候,则发呆、屏息,听自己的心跳,试图把堵在胸口的东西呼出去。
我于是独自来到国关。
并且从那时起,一直有一个念头:我是一个人在替两个人活着。所以,每一天,我只能选择,把最好的生活活出来。
国关只是我的第一个驿站。其后的转弯,几乎每年都会遇到,而且常常发生得天马行空,始料未及。书中《漂流瓶》的那一声叹——“命运的安排,永远比人类的想象更具创意”——与其说是Tom的人生,不如诚实地说,是我自己那几年的写照。
因为不甘于在中央电视台被分去做规规矩矩的行政,我在两秒内下定决心去伦敦念硕士;因为档案被系里秘书搞错地方,我在等候秘书纠错的一顿午饭时间对自己的职业轨迹做了深刻反思,反思的结果是我后来去美国费城念了博士;我梦到自己将去广告公司上班,梦醒后茅塞顿开,一年后,我已在香港的广告公司实习……
我渐渐地习惯了有转弯的道路。只是,在每个转弯之处,我都会问自己,是否新的选择,让我把宝贵的生命用一种很好的方式度过。如果是,则我心无顾虑。在转弯之时,我也会想起我的第一个转弯,想起她,有时候每天想起,有时候一个月里想起几次。我甚至在做出关键的选择时会去走走2000年5月19日我们一起走的路。脚重新踏上这些路,瞬时如飞过重重光阴,又回到那个下午。我会问自己,路上的荆棘即使割得人遍体鳞伤,她会不会鼓起百般勇气去愉快地承受,如果能换来再活一次的机会?想到替两个人活下去的使命,我便也无所惧怕。
于是,这些年,我真的生活得很热烈。《百老汇游击队长别传》中打趣说任导的“金子待那儿不一定总能发出光来,而钠球连遇到纯净水都拼命折腾。”也算是顺便给自己共勉了。
我搭乘从未坐过的公交车,把自己放逐到终点站——20公里外的东伦敦,然后步行回家;
和街上偶遇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做室友;
教课,和人小鬼大的美国本科生斗志斗勇;
疯狂地写论文乃至每个圣诞夜都在电脑前研究学术问题;
手臂被电炉烫伤一大片之后第三天就穿上一件宽袖子的西装去帮商学院的年会拍DV,淋巴液悄悄从袖口淌出;
把两个实木的床头柜独自用纤瘦的手臂从四楼扛到一楼,然后架上钢丝编的买菜车,摇摇晃晃地搬家;
轰轰烈烈地谈恋爱;
……
《云杉街1208号秘史》写了我在费城之初遇到的一些没想到的事。只是冰山一角也。
幸运的是,我也很容易在平凡的地方与有趣的人相逢相知。因此比起那点艰难,生活里,反倒是惊喜的成分居多。比如在汉堡王看报纸等人,偶遇《爱之轮回》的主人公衣采;在新泽西错过长途车,路遇《珍珠结》的主人公湛夕,三年后又在旧金山重逢;因为电脑被偷老去宿舍机房,与《流浪的新贵》的主人公菁菁成了密友。最离奇的是《漂流瓶》的主人公Tom,与我竟是在纽约哈德孙河边隔岸观火相识。
Eat, Pray, Love的作者Elizabeth Gilbert曾说,不是我们产生了灵感,而是灵感借我们而表现出来。我相信我遇见一些事,肯定不是因为——“哇,我实在是太有趣了”——太扯了太扯了。我相信“赋能”:际遇会赋予我们能量,并通过我们,去实现某些更大的使命。那时正好博客盛兴。我也就把遇到的事记录下来。在我的博客空间,慢慢有了一些喝彩的声音,甚至开始有人抢沙发板凳。
但我依然没有时间去细想这些故事带给我的使命,只把写作当成调剂心情的一种独特的精神生活。因为,我结束了学生生涯,开始第二次踏入社会,如果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可以算作第一次的话。我需要认真想想一个更重要的使命了——什么样的事业旅程,可以真正带给我强烈的成就感,让我看见自己存在的意义?
我把遇到的所有的生活细节一股脑儿扔到面前,如同向自己投掷一堆许久未整理的杂碎物品。我花大量的时间去冥想那些让自己深深记住的画面和声音。是热烈的生活?是去迎战山重水复的局面?貌似那些,对我来说,只是喧闹,只是盛典。看多了,也会让人烦躁。也许有的人确实会把热闹当作毕生的追求。
而我,其实,其实,是很不喜欢瞎折腾的。
我把让我内心轻轻触动的许多个瞬间慢慢聚拢——
大学时给外面的广播台做节目,收到西藏听众的来信,读着质朴的感谢之词……
汶川地震后注意到中国的国际形象因赈灾得力而有所提升,于是以一己之力组织公司在中国和美国的两个团队制作了一个舆情监测报告,作为美国方面唯一的中国人听着越洋电话那头北京团队兴奋而自豪的声音……
在费城教书时设计别开生面的实地调研作业,听学生们在一起惊喜地讨论他们发现的那个之前不曾发现的费城……
还有,在许多瞬间的底下,很远以前的记忆中,刚刚记事的我每夜醒来,都看见台灯下妈妈工作的背影。那时候她白天教课、做研究,晚上写书。我长大以后看见她当年的手稿,用那时薄薄的稿纸写成,足有十厘米厚。而我幼年的记忆里,只有暗夜下亮晶晶的一片灯光,是我最美的星空……
波士顿交响乐团的指挥Benjamin Zander,一位带着英国口音的犹太裔长者,曾在TED上动容地分享,他觉得他所有的价值,便是点亮那一双双眼睛。多精妙的一句!点亮那一双双眼睛,点亮那一颗颗心灵,以命运赋予我们的能力,以际遇降临于我们的经历,哪怕试图去点亮……哪怕试图去点亮……
我突然发现,我所追求的事业和我的写作,都是为着“试图点亮一双双眼睛”。正因此,我写下了《爱之轮回》中的那句——“任何时候,你不是一个人的你。”
而且,从2000年5月19日开始,第一次的,我发现,我不再只是替两个人活着。
还有许多人……
有暗夜下的灯光,西藏重山中吱吱作响的自行车,伦敦倏然打开的粉红色情人节卡片,上海郊外一望无际的稻田,旧金山深海港畔瑟瑟发抖的米色风衣……
而且,任何人,都是在替许多的人活着,无论我们是否经历沧桑。正像每个小小的人,都汲力于许多人,也回报于许多人。因此,每个小小的人,都可以成为很大、很大的世界。
许多人告诉我,在这些来自异乡的故事里,他们看见了自己。
并以此文纪念邱庆枫君。已是十四年弹指过去。第一个转弯,还如此清晰……宛若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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