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梦录

      十几年前炎热的夏天，我只有在北京电影学院校内一个破旧车棚边的小屋里，才能买到整套画质精良收录完备的费里尼电影全集，盗版的。而现在，费里尼的名作《大路》仅在豆瓣网上就有近一万五千人标注看过，这是费里尼的时代所不能想象的网络时代的传播力量。我们已经不能满足于看遍他所有的电影，还要深入他的历史、他的生活乃至他的梦境，去探骊得珠，去思考他的戏谑与悲伤。
     《梦书》在中国的出版，就建立在连咖啡馆女招待都能娴熟的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卷了边的费里尼访谈录之上。即使这本书在我看来晦涩难懂。表面上，《梦书》是费里尼从1960年代以来对自己梦境的图画记录，是具有戏剧性的彩色漫画，是他早年漫画创作生涯的真实写照。但是，梦境是一种无法证伪的个人化叙述，这些看似滑稽或荒诞的梦境，究竟从何种程度上反映了费里尼怎样的工作和生活？这些图画是公开的诡秘还是私人的敞开？我们一概难以确知。所以，即使是对中译本，《梦书》也至少有三种读法。第一种当然是影迷的读法。如果熟谙费里尼每一部作品的镜头语言与色彩，就能从《梦书》的许多张图片中发现大师在其电影中的蛛丝马迹，有时候，他会把一个梦境直接移用为某部电影的情节；有时候，他会把一个梦境的场景在银幕上复现，特别是在执导作品期间，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直到梦幽微而深刻的参与到他的电影中。
       第二种，则是精神病人，哦，不，是精神分析专家的读法。众所周知，费里尼和精神分析学派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且在弗洛伊德和荣格之间，他更服膺荣格。这就意味着，除了《梦书》中显而易见的性本能的念白，读者更能从中无限度的发掘费里尼关于一切问题的潜意识。不仅是丰乳肥臀，还有他关于童年、宗教、婚姻以及情欲的怕与爱。
       而对于中国人来说，或许还有第三种读法，那就是国故派的读法。若不是《梦书》的告白，谁也不知道费里尼竟然那么热衷于用《周易》来算卦。他常常在做梦之后用几个竹签来参算梦境的吉凶，即使没有梦，他也会使用《周易》来占卜下一步工作的进退往返。作为一个曾经的国故派，我会抖擞精神来细数他使用了《周易》的哪些章句，我会比他更认真的去查阅汉唐宋清的学术大师对这些内容的训诂和注疏，但显然我的这种细读看似考究，实则南辕北辙，因为正如费里尼对梦境的绘画，他对《周易》的寄托只在一种模糊的指引，在是与非是之间。
       于是，我不得不试图寻找更新的读法来进入费里尼的梦境。有时候，我会是一个极端的女权主义者，但回过神来后我还是一个坚定的信奉家庭伦理的传统主义者。因此，在费里尼的梦里，我无法不注意到《梦书》中关于费里尼妻子玛西娜的二十几个梦。伟大的费里尼有一位伟大的妻子，朱丽叶玛西娜，她是费里尼高尚的女神和纯洁的小丑。几乎所有关于玛西娜的梦都发生在《梦书》的第一卷，也就是1960—1968年，这是费里尼和朱丽叶结婚的第17到25年。据说，这也是很多中年男人在潜意识里盼望妻子死去的年龄段，他们面对漫长的相互忍受和倦怠，死是爱的解脱、爱的负罪。
       因此，费里尼多次梦见了妻子的病和死，就像一幕幕戏剧。比如：“我预感到朱丽叶即将死去，不禁心如刀割，泪如雨下”“她生了肿瘤，活不长了”“她躺在棺材里，扎着金黄色的辫子，我哭得撕心裂肺，绝望丛生”等等。可他每次醒来后，就会感到极度的痛苦和内疚，仿佛是他害死了妻子。事实上，费里尼在对妻子的“唯一女神”之外，还对许多女人有一种“后宫情结”，正是这种欲望让他在梦里杀死婚姻里的妻子。然而醒来后，他又总能意识到自己的爱，用爱去遮蔽欲望。这些梦成为费里尼关于妻子的誓言，是用虚拟的死来保护真实的爱。
       这是我对《梦书》的最后一种读法，一个恒久忍耐的婚姻的镜子。世人会把费里尼在金婚纪念日的第二天去世，玛西娜也在四个月之后去世看做爱情的伟大。此时，《梦书》告诉我们，这只是偶然，而且并不伟大，当然，这些深挚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