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之的言语杂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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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人多以之与艾克曼辑录的《歌德谈话录》比照,这自然是不错的,毛子水说过,连胡颂平自己也多次提及。不过,许多人亦会想起如《世说新语》类的笔记体来,那种任意而谈、纵贯古今、性情毕露的情状,何其相似也,当然,这是一个人的“世说新语”。胡颂平在“后记”中讲,胡适先生起初并不知晓这些话语的记录,得知后,说:“你还是当做我不知道的记下去,不要给我看。将来我死了之后,你的记录有用的。”这种当事人不干涉的大度,使得此谈话录有着原生态的鲜活度。
谈话录之“正襟危坐”气未免有些无趣,若有“偏见”,或会逗引人的兴趣。如台大侨生六人来拜访,送上诗刊一册,想来里面都是比较“现代”的作品,胡适阅后不客气地说:“你们写的所谓抽象派或印象派的诗,只管自己写,不管人家懂不懂。大部分的抽象派或印象派的诗或画,都是自欺欺人的东西……律诗,用典的文章,故意叫人看不懂,所以没有文学的价值。”这其中不乏真确的地方,但亦充满了偏见,不过却是胡适的思想一以贯之处。他在新文化运动中提倡白话文,讲究“明白清楚”,谁都能读懂。为丁文江做传,书名《丁文江的传记》(其实不如《丁文江传》简洁),制藏书印章,名“胡适的书”(不如“胡适藏书”规整),只是为了他的主张,有意为之。胡适的这一主张,从年轻时到晚年,从没变过,即使偶然看到政府的公文以文言书写,也要转头对秘书胡颂平说若用白话就好了,由此而言,他对现代主义风格的诗歌取排斥态度(似勿管写得好或坏),就不奇怪了,即使有惹人非议之处,但那是胡适的一贯思想,亦可理解。
另有,明代归有光的《先妣事略》、《寒花葬志》,一向受人赞誉,胡适独不以为然,认为不通。他指出的毛病自然有是的地方,不过未必全然合理,其实根本的缘由在于,“归震川的时代已不是古文的时代,勉强要做古文,这就是‘做作’了”。这符合其思想的一致,用活的语言,而非返古的语言。他认可绝句,不喜律诗,及认为后者有凑句和用典的嫌疑,与自己的主张相悖。其实这些想法,在胡适的文章里都是一向宣扬的,但如谈话录中这般“任性”,却是罕见,这是日常说话的好处。
五十年代的两岸,在出版上有大不同,却亦有异曲同工的地方。如1952年大陆出《敦煌变文》,其中一篇“魔窟变文”下注明“绩溪胡氏”。胡适看到,说:“这样对我称‘绩溪胡氏’是很客气的。这位编者不知是谁,一定是我的朋友,可能是周汝昌的兄弟?”曾经,人人皆以“我的朋友胡适之”为荣,而这当儿还有人如此,称得上真朋友了,当然,这还只是五二年的出版物,再等几年,如此客气的称谓也不复存在。而海峡那边,出纪念蔡元培先生的文集,收马寅初的文章,却改“寅”为“雲”,算是曲笔,在宁直勿曲的胡适看来是不妥的,不过亦是无可奈何。其实用曲笔固然委屈,却更有大批作家、学者的著作在海峡的这边或那边、甚或同时在两边消失不见,让人产生从来未存在过的恍惚,此时再返回头看,用曲笔已算得上不错的待遇了。
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这是胡适的信念。有一位驻马祖的士兵给他写信,说读《前出师表》,发现两个版本有不同的字句,提出七点疑问求教。胡适交给胡颂平做一点考证,从《蜀志•董允传》至李善注、六臣注《文选》,再到《古文观止》,经过比勘,解释了这个问题。胡适和他的秘书对普通读者、对学问,都是认真严谨的,而我们也惊异民间的好学之风如是。胡适的求真体现在生活的每一点细节上,有次胡颂平将杜甫的“羌村诗”默写在纸上,其中“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错了两字,胡适拿来看,用原子笔圈出改正,予胡颂平以很深的印象。
月旦人物,品评世情,似是笔记体的一特征,虽说胡适以温和著称,但亦不乏臧否之语。他说王国维,“静安先生的样子真难看,不修边幅,再有小辫子,又不大会说话,所以很少出门,但他真用功”;说周作人,发表的文章一定要自己最后校对清样,才交给排字工人;说钱锺书的《宋诗选注》,选的不好,注值得一看。胡适从刊物上看到冯友兰在内地反复检讨自己的思想,提及多年前冯从檀香山回国,买了三个大冰箱,里面装着满满的东西,预备回来好好赚一笔。这不禁让我们想起《围城》里的李梅亭,“事迹”何其像,不知是否艺术模仿生活?
胡颂平说,“今天回想当年面对面的谈话,我个人常有如同‘江海之浸,膏泽之润’的感受。”胡适的人格与思想的感召,是这些感受的源头,而后来人面对此谈话录,想来亦心有戚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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