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黑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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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西方政治思想史》有两个最基本的观念贯穿全书。其中之一是近代国家的定义。按作者的说法：近代国家的历史，也是国家完成其“中立”地位的历史。国家之中立意味与社会分开。中古的君主国家丝毫不能中立，因为，以近代术语来说，国王及其家族无非是利益群体中的成员之一。另一个观念是国家有两种基本构造：以公民为单位的大一统国家和由社会团体组合为单位的多元寡头国家（这是自由国家必然要形成的分裂形式）。

定义了近代国家，也就是将政治史一分为二。中古国家的政治史不能不考量君主的利益，或者还要特别考虑君主的利益，比如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而宣扬自然权利的启蒙思想家也多寄希望于开明专制。因此那时候的契约论和近代国家的宪政理论也有本质的差别。而对近代国家的考察又必须先认识其体制的中立性，因为有些近代国家看似取中立，实则是偏袒某些阶级。关于近代国家的定义，麦克里兰承认是受布洛赫《封建社会》的启发，关于国家中立的思想另有一大部分来自黑格尔。本书作者麦克里兰对黑格尔哲学研究很深，仅仅从史学方法的角度看，他采用的也是黑格尔的方法。

而且这本书特别单列出一卷给黑格尔。黑格尔的历史观与洛克一脉经验主义传统截然不同：洛克那一派认为，我们随感官提供愈来愈多感官经验，而逐渐建构一幅世界图像，因此，经验比较多的成人比相对较欠经验的小孩子更充分。意思就是先进文明也比原始文明更了解世界。黑格尔却不这样认为，黑格尔认为儿童对世界有其完整看法（自成世界），成人亦然。近代人有其整体世界观，古代人亦然。世界观只是彼此不同而已。心智会发展，但发展方式不是用光照亮先前的黑暗区域，心智实际上是逐渐变化的，也就是从量变走向质变。但无论是在变化的哪个阶段，它都是完整的。

这也就是说，本书所梳理的政治思想史，每一种也都是自洽而完整的，并无一个逐渐走向完满的过程。每一种都处于渐变的过程中，但又都可以单独拿出来结合于现实加以考察。黑格尔还有一个奇特的思想：既没有完全无用的观念，也没无缘无故的改变。他亦有一句争议很大的名言“凡存在皆合理”。所有的观念都有其意义，可能在某一阶段占据重要地位，也可能是被批判的焦点，既使消失了，最后也可能又卷土重来。

黑格尔还认为政治思想的发展离不开“自由”这一观念，他的历史辩证之道如下：
1.一种自由理念起自一个社会，作为该社会盛行的自由理念，直到与一种新的自由理念形成矛盾。这新的自由理念成为旧理念与新理念之合，自此当令，然后又遇到挑战，一种新旧之合的自由理念出现，将世界带进另一历史纪元。
2.任何自由真理，都尽含所有过去的自由真理。
3.过程之中存在进步，透过辩证，自由变得更为完备，也更可理解。
4.自由起初只能被模糊感受，但是到了未来一个时候，这个过程不能急就，每一个阶段都是必不可缺的。
5自由来自历史过程，不是由谁创造出来的。
6.此事没有捷径，激进所流之血全都是白费，法国大革命求理性、自由与人权，最后得到的只有恐怖统治和专政。

以上，黑格尔的自由主义思想只是黑格尔式自由思想。他所说的自由与洛克不一样。洛克的自由更像是一种“主观自由”，一种个人意志的综合体系。黑格尔所说的自由则要称为“客观自由”，它是一种不断发展的理念体系——必要时还需要大众服从其发展的过程。这里面当然有矛盾，但是矛盾恰好是辩证法的基础。

黑格尔最终得出一种（他那时代）理想的国家体制：国家如果与资产阶级分开，真的能在资产阶级社会的“无阻运动”（即毫不妥协的个人主义）必然产生的冲突中担任中立的裁判。一个为人人提供教育，制定最高物价 与起码工资，并且使贫民生活有依的国家，将能永远压下资产阶级社会发生的冲突，使之不成其为辩证的矛盾，国家之存在，即证明一个社会认知资本主义的异化效应，并且秉持积极的精神加以回应。

马克思接受黑格尔关于国家应与社会分开并取中立立场的观念，但是，他不认为近代国家真的能采取中立的立场，认为它们一定会为时代所囿（为了发展资本主义经济）必然要偏袒当下的资产阶级。马克思和圣西门等早期社会主义者有个共通见解，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资产阶级表面上控制经济，其实控制着国家。也就是说，马克思认定近代国家只是中立其名，它可能是与公民社会分开的，却绝非中立。

以上这些内容足够读者看清近代史和当代政治了。黑格尔处于中古国家向近代国家演变的分水岭上，所以他的理论承前启后。他之后的近代国家也很快就分为两类，即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现在看，这两种制度都有所偏袒，偏袒资产阶级，民粹运动将愈演愈烈。偏袒无产阶级，将导致资本和精英外流。是否要重新回到黑格尔的国家应处于中立这个观念？麦克里兰并没有明确的说明。实际上黑格尔政治思想的核心是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的“正义”，所以说黑格尔是回归中的回归。当然“正义”观念已经过多次改变，现在必须与经济一起考察，而不仅仅是法制。资本主义发展给政治带来的新事物首先是一大堆法律条文，以及不成为法律的公司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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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还梳理出一个大的思想脉络，即自由主义的兴起、式微，再到反自由主义思想的兴盛。所用的梳子是功利主义。由英国哲学有边沁提出的“功利主义”类似于一种道德算术。麦克里兰指出：功利主义两头利。功利主义里面即有对自由主义的支持——致力于增加国民的幸福，自由即在其中；又有对自由主义的反对，国家要以实现最大利益为目标，假如其中有利益冲突，就要以实现最大利益为目标，少数人就要放弃自由服从国家意志。

自由主义的确是近代政治学的核心，而反自由主义的理论似乎比自由主义还要兴盛。这里面有黑格尔、马克思、赫尔德、帕累托、米歇尔斯、弗洛伊德、勒庞，莫拉斯、奥克特肖等等，以及前苏联和德国纳粹。这些人反对自由主义思想的理由不尽相同，基本上都与他们对人性的假设有关。比如那些认为人性中的恶要大于善，那么自由主义就相当于放纵一个个恶魔。还有些人（弗洛伊德和勒庞）认为人性中非理性的东西最终总是会占上风，所以自由主义会将人类引向一个可怕的危险境地。而纳粹是利用种族主义来攫取权力，他们也假设自已种族有优越的人性，并要求大家向它看齐。

这些反自由主义的思想违背人们的“常识”，之所以还能存世必然经过大力的荡涤。这就是这一部分内容为何如此耐看的原因。麦克里兰的工作不在于“述史”，而在于“评史”，里面有很多他个人的洞见。也就是说他细致的梳理、整合那些看似没有关联的东西，把它们当成一种观念的几种变形来看，就像昆虫学家所做的工作。这方面显得本书尤其卓越。

而且还有一个值得指出来的就是“国家主义”一向是“自由主义”的天然盟友。比如因为近代国家是建立在税收之上，所以国家自由市场也是近代国家的基础，必须由国家强权来打破各种自由壁垒。而国际自由主义通常也要靠国际霸权来推行。自由主义者总是要利用国家权利拆除累世遗存的权威机构。所以在自由主义和干涉主义之间是很难分清干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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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并未偏向于某一种政治体制，无论是民主集中制，还是英国混合制，还是美国式民主代议制。这本书不仅没有赞美西方的政治体制，反而透着一股冷冷的讽刺！特别是论到美国代议制。麦克里兰还故意引进对它的很多批评，其中最主要的反对观点就是认为这一种虚假的民主体制。它最能体现民主精神的也就只有众议院，参议院相当于英国的贵族院，总统则相当于选举出来的“国王”。美国宪法背后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动机。就是尽力避免底层要求财富平等的民众获得支配权。因为美国生活的根本原则，即指财产权与自由契约权不容侵犯（P394）。

而且三权分立、制衡也非美国宪法的初衷，反复强调三权分立/制衡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误印象，以为美国政府的设计用意是要使这政府形成某种静态平衡。美国宪法的初衷其实是为了防止多数派（底层大众）成为支配力量。而且后来的无数证据显示美国政治根本不多元，而且不时变得失衡。选举制的设计是为了对大众民意加以诱导和纯化，以减弱它们的力量。

总之，“美国富人并不愚蠢，他们绝对有理由畏忌民主，给他们一个专属于他们的机关（参议院）作为立法机关的重要关卡，用于否决任何平等主义的立法，世事之美，宁有此途？”（P3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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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本不可多得的诚实之作，不仅是讲政治，更是讲人性，深入到思想的精髓，真可称之为读之如食甘饴。其实所有的社会学总是以某一人性假设进行推导出来的，比如自由主义者必然的相信人性是善良的，甚至是天真无邪的。之所以有人会反对那么美好的自由，而推崇秩序之美，就在于有些人绝对不相信人性本善。

如果说此书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只谈内政，没有谈到地缘政治。在很多情况下，一国的内政是不可能脱离其所处的周围环境。国家存在的条件是稳定和安全，不仅有内部安全，也要照顾到外部安全。一个周围全是强敌的国家，不可能维持一个软弱的效率低下的政府。所以要理解一个国家的专制和强权也要与它所处的地缘政治联系起来看。通常受到强大威胁的国家也没有多少人认为自由最不可或缺。这就像一个被盗贼紧盯的城市，可能会实行灯火管制和军事戒严。没有什么是无缘无故的。自由主义并非任何一种体制的本色。而且要以此观念考察古希腊罗马的民主共和国家为何最终蜕变为君主专制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