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考斯基的组合拳
文/刘立尧 布考斯基喜欢在照片里对着镜头傻笑,年轻的时候好像还穿过西装,但是后来,当他成为一个脏老头的时候,他就只穿看上去很随便的衬衫,敞着领口,隐约有杂乱的胸毛溢出,如果是短袖或者是夏威夷衬衫,还会看到他满胳膊的毛,当然,这些都比不了他头上乱糟糟的毛发们令人印象深刻,我是说长在脑瓜顶和嘴边的那些玩意儿。 一般情况下,他会左手夹着烟,右手抱着酒瓶,偶尔会有女人出现在他胳膊打弯的地方。这时你会感觉他那个傻笑还带着一点自信和狡黠,好像在对觉得他臭烘烘的摄影师挑衅。 一个标准的活在廉价酒吧里的白种老流氓,又脏又丑,那张脸像被酒精浸泡过。要不是他写过几本书,你见到他一定会躲得远远的,但是当你看完他写的玩意,准会比想见任何绅士更想会会这个老头,听他讲讲黄色笑话,他混蛋的生活,他钟爱的酒精和曾经跟他混在一起的女人们。他可能会告诉你,他是怎么把拳头挥舞到别人脸上,又编出一套传奇故事来讲述手臂上那个疤痕,或是某个失眠的凌晨看到某种绝望在向他招手,亦或在令人窒息的生活里如何从中抽出脑袋喘口气的。然后他猛吸了一口卷烟,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吐出的烟雾挡住了你们彼此视线里的对方,咳嗽把你从听得发呆拽回来,此时他不知从哪拎起一只肉乎乎的猫,一边抓它的毛一边喝酒。 我读《苦水音乐》就是这种感觉,与其在阅读,不如说更像在听布考斯基讲他的故事。没有长篇大论,像是从生活这个发霉的大蛋糕上切下来的若干小块,但是每一块都腐烂的真实,流出液体,钻出哪里闻过的味道,狠狠地把蛋糕砸出去,毫不留情,却也似散发着亲切的霉味。这种霉味很难说是什么东西,嘲讽,怀疑,或是彻底的不留情面,归根结底是一种诚实,近乎冷酷地诚实对待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把玩这种诚实需要功力,因为一不留神就会矫饰甚至说谎。 对事物准确地观察,又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这比想象中难,却也是作家的职责。能做到这一点,恐怕算是走对了路,有人趾高气昂,冠冕堂皇地稳站在这条路上,好似从来不会犯错。但布考斯基显然不是这一类型,他醉醺醺地左摇右摆,稍不留神就可能在作家的路上跌下去,跌成个醉鬼流浪汉,或是在某一天突然干掉自己什么的。好在这个老头儿还很狡猾,持续的创作热情,就像发酵一样。我们看到老头儿一直在举着笔杆子,狠命地戳向生活的虚空。有时候,你也许会看到老头儿藏匿的温情,但是转瞬即逝,常态里的正能量在这里一点也找不到,不过话说回来,能量这玩意哪里有正负之分呢。只相信正能量的人永远也不会爱布考斯基,因为他们根本就不会懂布考斯基,更不会懂生活。 布考斯基的短篇小说,每一篇都像一击命中要害的挥拳,那么《苦水音乐》就是他胖揍生活的组合拳,挥舞的摇摇晃晃,好像拳击手喝了酒,又好像打醉拳的人练了拳击。他揍了生活,也顺带着把生活里的一切和读者揍了一遍,让人像《拜访者Q》里被石头砸头的主角一样,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什么。但是,如果你有幸能在天堂(或者地狱)遇到布考斯基,告诉他你的心得,那么我猜想他一定会像你不屑于我的假设一样,不屑于任何一种心得,因为他可能要告诉我们的,远比我们已经得到的多。 发表于《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