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偏爱陈黎译本】
一直想写这么一个帖。主要是因为这本书的论坛下方一直有个声音:
“没人来写个这版本和李宗荣的译本的差异么”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25858680/discussion/58314031/)
本来以为会有人写(我太懒了……),但等了大半年也没人来写。基于我对目前这个版本的热爱,也因为我发现那个帖子里发言的人和我的观感竟然完全不同,我想,要不还是自己理理头绪来写写这本书的译本比较问题吧。
首先声明立场,就我个人而言,真心庆幸出版社选择的是陈黎、张芬龄这两位的译本。尽管就算不是,我也可能还是会为了美貌的封面买下这本书—.—
南海出版社出版的这本是三合一的诗集。其中,《船长的诗》是首次译成中文,没法比较。《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倒是有一些其他译本,但黄灿然老师的译本吧……嗯,先放在一边。
我发现大家争论的焦点其实都在《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这21首诗上。好多人表示更喜欢李宗荣的版本,尤其是那首《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我承认,那首是挺好的。因为它打破了一种语言习惯。“寂静”这个词不常被用来形容人,而且它在句法上也出新:“我喜欢你是……的”。一般人不这么说话,而普罗大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判断“诗”的存在的。相比之下,陈黎译的《我喜欢你沉默的时候》就显得惊喜不足。
但李宗荣的译本先天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从英文转译,而聂鲁达的诗,我们知道,是用西班牙语写的。那正好就来看看刚刚提到的这首诗的英译本“I Like for you to be still”。呵呵,很容易看出李译的句式继承自哪儿吧。而西语原文是“Me gustas cuando callas”,直译成英文应该是“I like you when you are in silence”或者“I like you when you say nothing”,哪个更贴近原文,一看便知。
当然,你会说,译文没必要和原文亦步亦趋,只要意思没翻错,用更好的中文表达出来,有什么不好呢?嗯,当然没什么不好,是否是“好的中文”先按下不表,但我想大家应该同意,基本的前提应该是“意思没翻错”吧。
那就先从“信、达、雅”中最基本的“信”字开始吧:
比如第10首,陈译:“总是在黄昏时拿起的那本书掉落地上,/我的披风像一条受伤的狗在我脚边滚动。”李译:“暮色中如常发生的,书本掉落了下来,/我的披肩像受伤的小狗,蜷躺在脚边。”额,别告诉我你看不出差别在哪儿……原文:“Cayó el libro que siempre se toma en el crepúsculo, / y como un perro herido rodó a mis pies mi capa.”可见并非书总在黄昏掉落地上(又不是灵异片。。。),而是这个思念着的人,总会在黄昏时分拿起一本书,而这本书只掉落在地上一次。至于李译中后半句中的“蜷躺”,西语原词rodar,英语是roll,大家自己百度吧……
再比如第14首,陈译“我爱你,我的快乐咬着你李子般的唇。”李译“我爱你,而且我的幸福啃噬你的梅子的嘴。”“你的梅子的嘴”看不懂好吗。。(坚持“看不懂的才是诗”的各位请绕行)“啃噬”又是什么可怕的用法(感觉李译者在打造恐怖片的路上越走越远了。。。)原文是“yo te amo, y mi alegría muerde tu boca de ciruela.”英译“I love you, and my happiness bites the plum of your mouth.”请自行感受。
不再一一抄原文了,其余还有诸如莫名其妙多出来的“教堂的钟”(原文只是“钟”而已), “一束光”被译成“水果的枝芽”(!),“陆上的海螺”被译成“地壳”,甚至把crepúsculo(twilight)译成“曙光”之类的低级错误。而对于这种翻译硬伤,我实在是有一点点洁癖的,错一两处我也能忍,但满篇都是错会不会还是……挺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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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说了那么多,其实已经够了,“信”尚且无法达成,遑论“达”“雅”?但我还想再多说几句。 我之所以这么不喜欢李宗荣的译本,事实上,还不仅仅因为它满篇是错,更重要的是,我认为李译并不像很多人说的那样,是良好的中文的示范。
首先,李译实在用了太多的“习语”(或者说“陈词滥调”)了,给我最直接的观感就是:近于轻佻而油滑(抱歉,这个说法太刻薄了)。最近睡前一直在读顾随的《中国古典诗词感发》,我资质鲁钝,在诗词上用心也不多,但大家就是大家,讲得很浅显。他讲到诗词之“力”,讲到“美”有“优美”与“壮美”之分,让我也颇有心得。在我看来,聂鲁达虽然写的是情诗,却也是有“力”的情诗。李宗荣的译文则实在是“优美”有余,而欠缺“力道”,显得小家子气了。在这个标准下,我敢说,陈黎“破裂的涛声”比李宗荣“碎波浪的呢喃”好太多了。读完李译,我脑子里浮现的全是这些句子:“我落日般的忧伤就像惆怅的飞鸟,惆怅的飞鸟飞成我落日般的忧伤。”“我总是这样凝望那些日升月沉无家可归的忧伤。”(不是黑小四,只是李译本总是让我读出一股悲伤逆流成河的感伤……)
其次,也不仅仅是用词的关系,陈译的简洁、李译的拖沓,也让我更偏心前者。诗人兼翻译家的余光中先生说过:翻译必须用纯净的中文。不能赞同更多。比如上文第二个例子里的“而且我的幸福”中的“而且”,就是多出来的枝枝蔓蔓。还有一句让我无力吐槽的,mujer de labios dulces (woman with sweet lips) 被李译者译成了“具有甜美双唇的女人”。这种译法有多别扭,为何别扭,只看两个例子就清楚了,Girl with a Pearl Earring(《戴珍珠耳环的少女》);The Girl with the Dragon Tattoo(《龙纹身的女孩》),如果被译成“带着龙纹身的女孩”“具有龙纹身的女孩”,大家怎么想?and 和with这种词,显然有更合适、更符合中文表达的处理方法。
当然,我也不是百分百拥护陈黎,在他译文中多次出现的“如是”并不让我惬意,个别句子也略嫌拗口,但多数情况下,他的译文是能够让我满意的,随手抄几例:“无数颗风的心,在我们相爱的寂静里跳动。”“在我们头上霞光展开如旋转的扇子。”“就任你的笑声自你的流星坠下。”“我们的吻以无边的纯真开出鲜花。”“你的爱情也帮助我:它是一朵闭合的花,不断地以其芬芳充实我,在我体内像一颗巨大的星星,突然绽放。”简洁而不缺失意象,中文的节奏和诗的味道被很好地同时照顾到了。
至于呢喃、绵延、泛起涟漪、翩然、流浪……嗯,我想,也有真心喜欢这些词语的堆砌的人吧,我只能说,恭喜李宗荣先生收获了忠粉,而不是聂鲁达。
另外,我在帖子里还看到有说黄灿然译本好的……对不起我一下子黑不了这么多,但是麻烦您再回去仔细读读好么……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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