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走向别处的路上
伯恩哈德的语言像一块块瓷砖,上面纹刻着不同的花饰与图案,按照他心中的节奏与规则铺摆开来。在这样的语言之路上行走,你总会发现它们的律动美感,因而并不会感到厌倦。 可是这条形式之路的内核,也就是每一块瓷砖的本质,却是残酷和冰冷的。精美的外衣之下,往往是关乎孤独、困境、漠然和失落的存在之难。 在《波斯女人》里,「我」患有肺病,不得不离开城市,来到乡村得以存在,但在乡村的恶劣生活又消解了存在的意义;同时,「我」为了科研多次搬家,但又要与原来的地方相似,最后来到这里,这种相似又再次成为无法科研的理由。 「我」为了科研放弃社交,每日自我观察,最终产生了负面影响,但又不愿改变,依然孤独自我的生活着,却又是为了科研;另外,「我」的废墟较为封闭利于科研,免于被外界打扰,而居住以后发现这房子的破败,也正对自身和科研有害。 故事里的人物如同以上,都被类似的不可调试的环境压迫着,这种灵与肉的悖论始终缠绕着他们。伯恩哈德对环境的斥责也是剧烈的,但依附于纸上的笔记,显得徒劳与低效。 但伯恩哈德的超脱之道却活在现实之中,它映现在《维特根斯坦的侄子》里:「他们不能忍受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只有在他们需要离开和正在要去的地方之间,他们才是幸福的。」 这里的「地方之间」就是「在路上」的状态。 我真怕这样的象征被扭曲的解读,因为它的确不是凯鲁亚克热爱的垮掉的一代的流浪和漂泊,而是实实在在的停留、行走、奔跑以及驾驶。 波斯女人无法忍受破败的旅馆和沉默多年的丈夫,「我」无法忍受萧条的废墟和孤独冷酷的环境,那片一同散步的松树林,尽管下着集雨泥泞不堪,对于这两人,也是幸福的所在。他们沉默也好,谈论哲学和音乐也好,重要的只在于他们移动的脚步,那是「改变」的隐喻,意味着苟活的目的和解救的方法。 维特根斯坦的侄子疯癫叛逆住进精神病房,「我」患有严重的肺病追进肺病房,在威廉米恩山上,病房之间区区两百米的最漫长的距离,尽管体力不支难以抵达,对于这对朋友,亦是幸福的所在。在他们彼此眼中格外珍贵,愿意为了一份报纸驱车三百多公里,迷恋的也许更是迎面的风和景。 最后一个短故事里制帽匠,他和「我」这位律师之间仅隔了两栋楼房,在上千次擦肩而过后,终于说上话,尽管话题是悲哀的老年生活,但制帽匠在这短暂的路上,他一定相信他会得以解救。 然而,伯恩哈德的路还远不止此,这些故事里的人物,最终的结局都是覆灭。 波斯女人扑倒在水泥卡车下,维特根斯坦的侄子终结于岁月和衰老,制帽匠从四楼坠落自杀。这种悲剧精神的本体,也可以看作是生死之路的解脱。 潮湿的松树林,病房的两百米,两栋楼房的距离,在组成「地方之间」的幸福隐喻之后,也一同构筑着伯恩哈德关于生与死、灵与肉的隐喻。 叔本华的那句:人生就像钟摆,在痛苦和空虚间来回摆动。欲求没有实现,就会痛苦,欲求得以实现,就会空虚。 伯恩哈德一脉相承,他的目的地、故土、国家都是他痛苦和空虚的根源,但是如同钟摆在其间来来回回的状态,也是他在这游荡的路途中感受到了幸福和快乐。 这么说来,伯恩哈德语言之路的悲剧美感,反而因着这一块块瓷砖的内核而轻盈了。在这条路上行走,我们悲哀着生活的悲哀,我们喜乐着生活的喜乐。只要在路上奔走,我们就能遇到一些人,比如房地产商莫里茨、命中贵人和衣衫高雅的律师,他们就是路上的希望。 从形式走向内核,从语言走向现实,从此处走向彼端,从生存走向终结,也许存在太难、速度太快。 但别怕,生活就在这走向别处的路上。 2015年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