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有趣的人物，可能被忽视的细节
昨天在豆瓣偶然瞥见一本名为《阁楼上的疯女人》的新书，副标题是“女性作家与19世纪文学想象”，那么这个“疯女人”显然是指《简·爱》中的伯莎·梅森。这偏巧是我极感兴趣的一个女性形象，曾经还满怀期待地买过一本以她为主角的小说《藻海无边》，尽管事实证明此书似乎不合我的口味而未能卒读。至于《简·爱》其书，在当代中国女性读者心目中似乎已沦为鄙视链底端，除非是表示不屑，谈论它几乎有些丢脸。我本人童年时对《简·爱》的良好印象并未随着阅历加深而减损，倒是被《阁楼上的疯女人》勾起了为《简·爱》做些辩护的兴致——固然称不上惊世杰作，却也不失为一本颇可玩味的小书，其中多有些古怪有趣的人物，和可能被忽视却或许透露了作者隐秘心思的细节。鉴于疯女人一书尚未发售，我也乐于先记录下自己的这些想法，待之后看看作者观点有无相合之处。
19世纪的玛丽苏？
《简·爱》在当代逼格骤降的主因大概就在于这个家庭女教师和富有男主人相恋的主线，实在太容易被视为老套的玛丽苏。然而透过表象具体分析，就会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举凡玛丽苏式的女主角，其魅力大体不外以下几种表现形式：美貌（并非必要条件）、善良乖巧讨喜、聪慧有心计、强势主动善于引起他人注意等。而简除了深入人心的“不美”和“贫穷”，还有什么特征呢？贵格会女教徒式的衣着（意味着缺少风情）、性情阴郁、身材矮小、潜意识渴望关注外在行为却表现得沉默退缩（难以消除的自卑）——都是些与玛丽苏格格不入的特质。再看看男主角罗切斯特：富有但貌丑的中年人，有尚在人世的妻子、来历不明的养女和放荡的过去；当简得到他时，他的财富遭到损失、人也变成了残废。玛丽苏小说为满足女性的普遍幻想而存在，罗切斯特却在至今为止的任何时代都难以说是女性的普遍幻想——而这就是全书唯一爱上女主角、最终成为女主角终身伴侣的男性。
平民女性嫁入豪门的故事总抹不去对男性的强烈依附色彩，一些人也以此定义简与上层阶级男性罗切斯特的结合，但正如前所述，二人重逢时罗切斯特失去了他的府邸，简却得到了一笔足够她独立生活的遗产——可以说这个情节过度戏剧，但不可否认作者很清楚经济独立对于女性寻求平等的意义，并且尽力设想出了她那个时代平民女性可能获得的最纯粹的自由。
简·爱
简身上的阴郁特质甚少为人谈起，令我颇感奇怪。小说开头那些围绕彪依克《英国禽鸟史》插图的幻想，那些“荒凉海岸上的小船”、“幽灵般冷漠的月亮”、墓地、绞架，对于一个10岁的孩子难道不是阴森怪诞得有些不寻常吗？而这当然并非偶然——女仆阿博特小姐觉得她“鬼头鬼脑”、和善的保姆蓓茜也感到她不大讨人喜欢、里德家全家都认为她“阴沉、鬼鬼祟祟”（舅母甚至有些怕她），她自己也承认“如果我是个聪明开朗、轻率任性、漂亮顽皮的孩子，哪怕同样寄人篱下、无依无靠，里德太太也会比较心安理得地容忍我一些”。除了“贫穷”、“不美”，“阴郁”同样是简遭到排斥冷落的主因，这个人物在“灰姑娘”设定之外还有着作为“边缘人”的一面。
这种阴郁在成年后的简身上并未消失。简有绘画的爱好，书中也多次描述过她的画作——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尸体的臂膀、半个身子升向天空的面容狂野的女人、倚靠着冰山表情呆滞绝望的巨大头颅……无一不是阴森怪诞之作。而罗切斯特偏巧亦有些阴暗的趣味，会对这些画作表示赞赏、假扮吉普赛巫婆，当他和简初遇时，简将他的马幻想为怪物盖特拉希，他亦将简幻想为荒野的妖精。二人的恋爱不仅可看作打破性别和社会地位的不平等，亦可看作边缘人被接纳的过程——后一层意义在我看来还更有趣。
简的矮小是另一个易被忽视的特征，然而作者对这一点其实是不厌其烦地反复提及的。我在童年时初读到那句著名的“贫穷卑微不美矮小”也曾感到奇怪，容貌上的缺陷“不美”即可概括，何必将“矮小”单独列出呢？后来渐渐感到“矮小”指向的或许并非美的残缺，而是肉体力量的软弱。与之形成对照的是，夏洛特·勃朗特在书中塑造了多个另一类型的女性：乔治娜·里德、布兰奇·英格拉姆、戴安娜·里弗斯、罗莎蒙德·奥利弗，无不是健壮、丰满、美貌、生气勃勃、充满自信和富于吸引力的。简对她们都隐蔽地流露出欣羨，甚至可以说是——如果允许我略加夸大——嫉羡的情绪。即使是罗切斯特的强健体格，在激起简的倾慕的同时也未尝不激起嫉羡。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结局安排罗切斯特在大火中双目失明、肢体残损——财富上的差距被拉近、肉体力量上的差距几乎逆转，简在成为施恩与保护的一方后终于可以安然站在罗切斯特面前，夏洛特·勃朗特终于借由天灾这一极端手段实现了或许造作、不现实却合乎其理想的圆满的“平等”与“自由”。某种意义上，这个结局几乎有些可怕呢。
海伦·彭斯/伊丽莎·里德
简在寄宿学校时代的朋友海伦，身为14岁少女却既无多少女子性亦无多少孩童性，沉默、不修边幅、不善交际、沉溺于内心世界，最鲜明的特征是其宗教徒式的坚忍、超越年龄的智性与对任何年龄而言都有些异常的过度理性，似乎随时都在等待末日的召唤、最终如苍白的影子一般沉静消亡。另一个苍白影子式的人物是简的表姐伊丽莎，最终确实投身宗教成为修女，却较海伦更少宗教精神，或者可以说连人性都极大地缺失。追求如机器般运行的人生，选择信奉天主教的理由竟是因为她觉得这种宗教最可使自己不受打扰、“井井有条”地生活。此类女性形象在19世纪文学作品中似乎并不多见。
伯莎·梅森/布兰奇·英格拉姆
终于谈到引发我动笔之念的这个人物。没落贵族女性与粗鄙的新贵阶层男性的婚姻在文学和影视作品中都并非鲜见题材，相反，无产业的世家子与出身较低的富有继承女的模式则似乎并没有同等关注度，除《简·爱》外，我只在英剧《海盗》和兰佩杜萨/维斯康蒂的《豹》中看到过类似故事。曾经粗略地读过一些婚姻史著作，其实罗切斯特/伯莎式的婚姻在19世纪是颇普遍的社会现象，很多此类婚姻都以妻子被以各种理由关进疯人院、财产被丈夫独占而告终，我未能卒读的《藻海无边》似乎即将伯莎塑造为这样一位具有时代典型性的受害者。而为了让罗切斯特在道德上可接受，《简·爱》则将他置于被欺骗的受害者地位，平心而论是不切实际的美化，却也间接使伯莎被塑造为具有特异的邪恶魅力的女性。
婚前的伯莎美貌、庄严、颇具才艺、追求者众多且擅于挑起他们之间的竞争，令罗切斯特为之神魂颠倒；在婚后生活中又渐渐表现出放荡粗野的一面，加上克里奥尔血统赋予的异国色彩，呈现出危险、神秘而富有性吸引力的形象。尽管书中对伯莎着墨不多，从与她相类的布兰奇身上亦可窥得她的面貌：后者和伯莎一样“高高的、黑黑的”，健壮、专横、大胆，有女王的气派。这是我在《蝴蝶梦》之前第一次接触到的吕蓓卡式的人物，虽诞生于19世纪的女性哥特式小说，若放在20世纪的黑色电影中亦不失为一个完美的femme fatale。而与黑色电影的femme fatale相似，伯莎/布兰奇的形象既可看作男性对女性敌视的反映，又何尝不能解读为女性对父权制的威胁？
不禁想到部分女性读者对《简·爱》诟病的理由之一是“为了衬托女主角而贬低其他女性角色”。且不论书中对海伦、谭波尔小姐、里弗斯姐妹等多个女性都不吝赞美，即使是充当反面角色的布兰奇，尽管傲慢、刻薄、好卖弄，同时却也是极具诱惑力和可畏的；反倒是如今更受推崇的《傲慢与偏见》中，伊丽莎白的姐妹们无不显得乏味和令人轻视呢。
圣约翰·里弗斯
我对教士并无特殊情结，但圣约翰确实是我童年时曾深感兴趣的一个教士形象，理由恰是因为他身为教士却缺少教士性。向往军人政客的生涯、渴慕荣誉而不甘愿地成为牧师，在传教事业中找到了足以施展才能、释放野心的战场；有着冰冷的美貌和同样冰冷的病态激情、品行端正而对人对己皆十足冷酷、以带有强大压迫感的雄辩宣讲严苛的加尔文宗教义……所有这些特征构成一个迷人的矛盾体。
有人将圣约翰也看作《简·爱》玛丽苏的佐证，未免有些牵强。书中已经很明确地揭示圣约翰对简没有丝毫爱意，唯一使他的铁石心肠有所动摇的女性是罗莎蒙德；对简，他只是看中她的某些德行而对其施以强有力的精神控制，希望感化她成为自己的传教士助手。而简固然难以抗拒圣约翰的吸引，却也始终清楚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圣约翰在她心中激起的始终更多是敬畏，有时甚至是死亡的象征。当简与罗切斯特开始新的生活时，圣约翰也果然在印度以一贯的冷静走向死亡。
19世纪的玛丽苏？
《简·爱》在当代逼格骤降的主因大概就在于这个家庭女教师和富有男主人相恋的主线，实在太容易被视为老套的玛丽苏。然而透过表象具体分析，就会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举凡玛丽苏式的女主角，其魅力大体不外以下几种表现形式：美貌（并非必要条件）、善良乖巧讨喜、聪慧有心计、强势主动善于引起他人注意等。而简除了深入人心的“不美”和“贫穷”，还有什么特征呢？贵格会女教徒式的衣着（意味着缺少风情）、性情阴郁、身材矮小、潜意识渴望关注外在行为却表现得沉默退缩（难以消除的自卑）——都是些与玛丽苏格格不入的特质。再看看男主角罗切斯特：富有但貌丑的中年人，有尚在人世的妻子、来历不明的养女和放荡的过去；当简得到他时，他的财富遭到损失、人也变成了残废。玛丽苏小说为满足女性的普遍幻想而存在，罗切斯特却在至今为止的任何时代都难以说是女性的普遍幻想——而这就是全书唯一爱上女主角、最终成为女主角终身伴侣的男性。
平民女性嫁入豪门的故事总抹不去对男性的强烈依附色彩，一些人也以此定义简与上层阶级男性罗切斯特的结合，但正如前所述，二人重逢时罗切斯特失去了他的府邸，简却得到了一笔足够她独立生活的遗产——可以说这个情节过度戏剧，但不可否认作者很清楚经济独立对于女性寻求平等的意义，并且尽力设想出了她那个时代平民女性可能获得的最纯粹的自由。
简·爱
简身上的阴郁特质甚少为人谈起，令我颇感奇怪。小说开头那些围绕彪依克《英国禽鸟史》插图的幻想，那些“荒凉海岸上的小船”、“幽灵般冷漠的月亮”、墓地、绞架，对于一个10岁的孩子难道不是阴森怪诞得有些不寻常吗？而这当然并非偶然——女仆阿博特小姐觉得她“鬼头鬼脑”、和善的保姆蓓茜也感到她不大讨人喜欢、里德家全家都认为她“阴沉、鬼鬼祟祟”（舅母甚至有些怕她），她自己也承认“如果我是个聪明开朗、轻率任性、漂亮顽皮的孩子，哪怕同样寄人篱下、无依无靠，里德太太也会比较心安理得地容忍我一些”。除了“贫穷”、“不美”，“阴郁”同样是简遭到排斥冷落的主因，这个人物在“灰姑娘”设定之外还有着作为“边缘人”的一面。
这种阴郁在成年后的简身上并未消失。简有绘画的爱好，书中也多次描述过她的画作——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尸体的臂膀、半个身子升向天空的面容狂野的女人、倚靠着冰山表情呆滞绝望的巨大头颅……无一不是阴森怪诞之作。而罗切斯特偏巧亦有些阴暗的趣味，会对这些画作表示赞赏、假扮吉普赛巫婆，当他和简初遇时，简将他的马幻想为怪物盖特拉希，他亦将简幻想为荒野的妖精。二人的恋爱不仅可看作打破性别和社会地位的不平等，亦可看作边缘人被接纳的过程——后一层意义在我看来还更有趣。
简的矮小是另一个易被忽视的特征，然而作者对这一点其实是不厌其烦地反复提及的。我在童年时初读到那句著名的“贫穷卑微不美矮小”也曾感到奇怪，容貌上的缺陷“不美”即可概括，何必将“矮小”单独列出呢？后来渐渐感到“矮小”指向的或许并非美的残缺，而是肉体力量的软弱。与之形成对照的是，夏洛特·勃朗特在书中塑造了多个另一类型的女性：乔治娜·里德、布兰奇·英格拉姆、戴安娜·里弗斯、罗莎蒙德·奥利弗，无不是健壮、丰满、美貌、生气勃勃、充满自信和富于吸引力的。简对她们都隐蔽地流露出欣羨，甚至可以说是——如果允许我略加夸大——嫉羡的情绪。即使是罗切斯特的强健体格，在激起简的倾慕的同时也未尝不激起嫉羡。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结局安排罗切斯特在大火中双目失明、肢体残损——财富上的差距被拉近、肉体力量上的差距几乎逆转，简在成为施恩与保护的一方后终于可以安然站在罗切斯特面前，夏洛特·勃朗特终于借由天灾这一极端手段实现了或许造作、不现实却合乎其理想的圆满的“平等”与“自由”。某种意义上，这个结局几乎有些可怕呢。
海伦·彭斯/伊丽莎·里德
简在寄宿学校时代的朋友海伦，身为14岁少女却既无多少女子性亦无多少孩童性，沉默、不修边幅、不善交际、沉溺于内心世界，最鲜明的特征是其宗教徒式的坚忍、超越年龄的智性与对任何年龄而言都有些异常的过度理性，似乎随时都在等待末日的召唤、最终如苍白的影子一般沉静消亡。另一个苍白影子式的人物是简的表姐伊丽莎，最终确实投身宗教成为修女，却较海伦更少宗教精神，或者可以说连人性都极大地缺失。追求如机器般运行的人生，选择信奉天主教的理由竟是因为她觉得这种宗教最可使自己不受打扰、“井井有条”地生活。此类女性形象在19世纪文学作品中似乎并不多见。
伯莎·梅森/布兰奇·英格拉姆
终于谈到引发我动笔之念的这个人物。没落贵族女性与粗鄙的新贵阶层男性的婚姻在文学和影视作品中都并非鲜见题材，相反，无产业的世家子与出身较低的富有继承女的模式则似乎并没有同等关注度，除《简·爱》外，我只在英剧《海盗》和兰佩杜萨/维斯康蒂的《豹》中看到过类似故事。曾经粗略地读过一些婚姻史著作，其实罗切斯特/伯莎式的婚姻在19世纪是颇普遍的社会现象，很多此类婚姻都以妻子被以各种理由关进疯人院、财产被丈夫独占而告终，我未能卒读的《藻海无边》似乎即将伯莎塑造为这样一位具有时代典型性的受害者。而为了让罗切斯特在道德上可接受，《简·爱》则将他置于被欺骗的受害者地位，平心而论是不切实际的美化，却也间接使伯莎被塑造为具有特异的邪恶魅力的女性。
婚前的伯莎美貌、庄严、颇具才艺、追求者众多且擅于挑起他们之间的竞争，令罗切斯特为之神魂颠倒；在婚后生活中又渐渐表现出放荡粗野的一面，加上克里奥尔血统赋予的异国色彩，呈现出危险、神秘而富有性吸引力的形象。尽管书中对伯莎着墨不多，从与她相类的布兰奇身上亦可窥得她的面貌：后者和伯莎一样“高高的、黑黑的”，健壮、专横、大胆，有女王的气派。这是我在《蝴蝶梦》之前第一次接触到的吕蓓卡式的人物，虽诞生于19世纪的女性哥特式小说，若放在20世纪的黑色电影中亦不失为一个完美的femme fatale。而与黑色电影的femme fatale相似，伯莎/布兰奇的形象既可看作男性对女性敌视的反映，又何尝不能解读为女性对父权制的威胁？
不禁想到部分女性读者对《简·爱》诟病的理由之一是“为了衬托女主角而贬低其他女性角色”。且不论书中对海伦、谭波尔小姐、里弗斯姐妹等多个女性都不吝赞美，即使是充当反面角色的布兰奇，尽管傲慢、刻薄、好卖弄，同时却也是极具诱惑力和可畏的；反倒是如今更受推崇的《傲慢与偏见》中，伊丽莎白的姐妹们无不显得乏味和令人轻视呢。
圣约翰·里弗斯
我对教士并无特殊情结，但圣约翰确实是我童年时曾深感兴趣的一个教士形象，理由恰是因为他身为教士却缺少教士性。向往军人政客的生涯、渴慕荣誉而不甘愿地成为牧师，在传教事业中找到了足以施展才能、释放野心的战场；有着冰冷的美貌和同样冰冷的病态激情、品行端正而对人对己皆十足冷酷、以带有强大压迫感的雄辩宣讲严苛的加尔文宗教义……所有这些特征构成一个迷人的矛盾体。
有人将圣约翰也看作《简·爱》玛丽苏的佐证，未免有些牵强。书中已经很明确地揭示圣约翰对简没有丝毫爱意，唯一使他的铁石心肠有所动摇的女性是罗莎蒙德；对简，他只是看中她的某些德行而对其施以强有力的精神控制，希望感化她成为自己的传教士助手。而简固然难以抗拒圣约翰的吸引，却也始终清楚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圣约翰在她心中激起的始终更多是敬畏，有时甚至是死亡的象征。当简与罗切斯特开始新的生活时，圣约翰也果然在印度以一贯的冷静走向死亡。
有关键情节透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