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梨花”的婉曲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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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晚年写出《苦妓回忆录》,算是有些让人意外,当然,也不能说太惊讶,毕竟,有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川端康成的《睡美人》之尝螃蟹在前,众生的心理警戒线早已提高了许多。“活到九十岁这年,我想找个年少的处女,送自己一个充满疯狂爱欲的夜晚。”这样的起首,显然距川端康成近些,离纳博科夫远些,更何况卷首语还引用了《睡美人》中的一句话:“客栈的女人叮嘱江口老人说:请不要恶作剧,也不要把手指伸进昏睡的姑娘嘴里。”不过,东方式的柔腻、隐曲与幽暗,在马尔克斯这里是不太寻得到的,那种拉美式的坦白、生辣与直截了当,倒是处处可见。
对《苦妓回忆录》的解读,多离不开爱情、情欲等元素,这些摆在面上,自然是没有错的,不过我更倾向于将之看做一种整体的隐喻,情欲云云,聊作遮眼而已。在此意义上,垂暮之年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固然手未离川端《睡美人》,但他的心中或更为潜念着的是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或还有拉伯雷《巨人传》的放诞,与卢梭《忏悔录》的收束)。
因隐喻或曰象征的意图,马尔克斯描绘书中的灵魂人物——少女(雏妓)形象,几为“虚”写,尽在虚无缥缈间,不落言筌。外貌可稍许刻画,声口却极少,话语寥寥,淡的不能再淡了:
“她的声音有种平庸的味道,仿佛发出它的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她携带于体内的另一个人。所有的疑影都在那一刻从我的灵魂中消失了:我还是更喜欢睡着的她。”
我们可以感知,“我”渴念的,似并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少女胴体,毋宁是存在于老人心中之“物”的替代载体。“物”为何?可以是昔时岁月眷恋的任何一件什物,某人,某事,甚或是,一段时光。老人历经沧桑,回旋在脑海中的万般光影如此之繁复,如此之幽曲,莫衷一是,以至难以精准定型及捕捉,须寻一象征物方可以文字表之。而于此,中西之思路竟有异曲同工之处,中国古代有借“美人香草”言志的悠久传统,川端之《睡美人》未尝没有受汉文化浸染的因素(如此日本化的小说或亦不能拒斥别种文化),而但丁《神曲》以贝阿特丽切为游历天堂之向导,歌德《浮士德》中的玛甘泪“以神圣、纯洁的活动,发展成为天神的化身”,纳博科夫写《洛丽塔》暗含欧陆文化受“新贵”——大洋彼岸新大陆文明侵蚀的隐忧。那么,身处拉美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创作,未必能够自外于各种文化的影响,尽管他必然要加入自己的东西。
“我还是更喜欢睡着的她”,简白一句话,却大值得玩味。暮年的老人,立于缓慢岁月流程的末端,诸般心绪涌上心头,对往昔的回溯方式可各异,事实上宜静不宜动。莫说线性之时间的静谧悠然,即使昔时纷纷杂杂的人与事,在岁月的淘洗中也已铅华洗净,抖身而处于静态之中了。此时,对象的客体化,其呈现全然取决于“我”之主观审视,当在意想之间。因之,我们看到,书中的“我”,即使活到德高望重之年,仍不甘幽居,心思活跃非常,实生活中拖着耄耋之躯,东跑西走,穿街走巷(还要和的士司机耍心眼儿,尽管为其一眼看穿,不免羞赧),于住家与青楼之间打旋儿,几乎超出一位九十老者的体力极限,而对少女的寻寻觅觅、痴迷爱恋,更是颇显老登徒子上穷碧落下黄泉百折不挠的风姿。这是符合主客体的定位取向的,主体的愈老弥坚,赖于客体的物化、静态化,一动一静,方可显现出隐喻的意图。
而对于客体的象征、隐喻,其实我更倾向于时间这一阐释的可能。试看这样的若干描写:
“她的呼吸太过微弱,我甚至摸了摸她的脉搏来确认她还活着。血液带着歌曲的舒畅在她的脉搏中流淌,分路而行,直至她身体最隐秘的域界,被爱净化之后又回到了心脏。”
这固然在刻画一位少女,极精微,不错。但我读来总是感觉异样的虚无,无实体的确定感,若说是暮年老人于凝望手指缝隙间流去的时光之感知,反而更合我的臆想些。时间具弱柳之致,其微弱,弱到极致,却又息息不绝(“带着歌曲的舒畅在她的脉搏中流淌”),任谁都无法中断,亦无法逃过其播弄,狎弄固可,但最终却无法无视之。而“我”对少女初始的态度,何尝不是狎弄?“活到九十岁这年,我想找个年少的处女,送自己一个充满疯狂爱欲的夜晚。”客体最初全然处于守势,柔弱无依,“我”居于主动,有为所欲为的派头;但事情的发展,弱的以不变应万变,强势的“我”慢慢乱了阵脚,意乱神迷,心态不定,事实上已然处于逆转的一面(尽管加西亚•马尔克斯手下留情,给了书中的“我”,亦暗暗给自己一个不失体面的收尾)。所谓柔而克刚,不谬矣。如此的发展,如此的特性,多么符合“时间”这一维度,而加西亚•马尔克斯七十七岁写作此书,千头万绪待择取,中有一线却须臾不可忘,即悄然流逝的时间是也。
《苦妓回忆录》,大师晚年所作,题材骇俗,可解读的面向绝非一维可囿,这给了我们接受的某种难度,却也提供文学阐释的多元乐趣。我只是将自己的想法略略一说,聊备一格,若能引玉一来自是乐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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