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看清流的人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十七世纪是英国风云变幻的一百年。保皇派与议会军轮番交战，国王与护国公以命相搏，正所谓乱世出英雄，彼时有猛将，有谋士，也有大诗人和大哲学家，但艾萨克•沃尔顿显然都不在此列。他生于1594年，殁于1683年，寿命很长，但除了爱好渔钓，写过一本相关的书和一些传记之外，一生被史籍所载的着实不多。据安德鲁•朗讲，他牵入政治最深的大概是辗转受托，“怀揣王室珍宝，仆仆于大路上，想必遇到不少的危险”。
就是这样一位平和的钓手，本来也该湮没于万千垂钓爱好者之中，但就因为一本《钓客清话》（The Compleat Angler or the Contemplative Man’s Recreation），直到如今，在英文亚马逊网站上依然有他上千个搜索结果。这本书自出版四百多年来，有五百多个版本，风行数十个国家，被奉为垂钓者的“圣经”、不朽的人文经典，想必不只是教人如何钓鱼那么简单。
说起钓鱼，国人最热衷的恐怕在钓鱼之外。姜太公愿者上钩的典故不自说，严子陵是光武帝的老同学，也以“披羊裘钓泽中”避世，哪怕近代袁世凯，也曾在落魄时披上蓑衣。至于鱼的习性，钓鱼时的用饵和怎么制线、染线与漆竿子，他们是不太在乎的。
在沃尔顿笔下，鳟是餐英饮露的仙人，鲑鱼是淡水鱼王，“入时的鲑和鳟鱼，乍出水，余息不绝之际，身子斑斓若五彩，红的如云霞，黑的如漆墨，文与质，彬彬相得”。鲤则是河中的女王，雍容、婉雅、敏慧；而茴鱼“在冬季，它深藏不露，过四月中、入五月和炎暑季节，它则摇着头，摆着尾，乐颠颠的，嬉嬉然而出。它身端，肉白，如瓠犀的小牙，虽生于喉咙，但仍有一张薄嘴”。读到此处，你看到的仿佛不是鱼，而是世间翩翩佳公子，或是细嗅蔷薇的美人。哪怕只是追随文中的钓客师徒，走入乡间小店，与老板娘攀谈几句，和朋友饮几杯，“说故事，唱小曲，做无害的游戏取乐，不谩神，不伤人”，也幸福极了，更不用说晚上就着麻布床单雪白，薰衣草香气安卧。
其实，钓鱼是一个非常精细的活，或许沃尔顿曾是一位五金匠，写起钓客手段来也毫不含糊，比如说钓鳝鱼，要拣个暖和的天气，等水落到最低，即取一只结实的小钩，系在一个结实的线上；把钩送进洞子等有鳝鱼的地方；鳝见到饵，一扑而上，吞进嘴里；但要真想捉住鳝鱼，则急不得，要轻轻地拉，细细地拽，一点点把它拖出来。除此之外，作者显然还是一位烹饪爱好者，他写起狗鱼的烤法，真真如在眼前：“从腮部剖开，取内脏，留出肝；取百里香、荷兰薄荷和少许冬薄荷，与肝一起剁碎，再加甜黄油一磅许，拌进切碎的香草，用盐腌透。摇匀后，加一两片豆蔻，装进狗鱼肚子。取烤叉来，从嘴进，由尾出；上文火，边烤边涂红葡萄酒、鳀和黄油拌的调料。火候一足，取吃鱼的盘来，承在烤叉下，剪断束带，拷得香喷喷、满腔调料的鱼便落到你的盘子里。”
如果你只看到这里，“钓客”或许要改名叫“食客”了。在沃尔顿看来，钓鱼是近于作诗的，得生来有禀赋，而且要安静自持，也就是不单单好学、善察，还得多希望，多忍耐，对艺术本身，要爱，要钟情。简单、厚道、节制、知足、清白，这或许不是时下风行的做人方式，却是一位钓客的理想品格。所以书中的师傅才说，宁做个有礼、有节、有度的穷钓手，也不做浑浑噩噩的醉君王。美味易逝，技法常新，但垂钓者如一。
艾萨克•沃尔顿的一生看似平静的，但清流下多有礁石暗滩。他年少失孤，年长后流徙各地；他奉如神明的，眼见被推翻；他的国王被公开谋杀，朋友流放，信仰被禁。“他连遭死别之痛，丧子之悲，却未失满足的心，达观之情和信仰。”安德鲁•朗感慨道，倘生于古代，他一定是《理想国》开头的虔诚的雅典人，和维吉尔笔下的老园丁。
他留下这部《钓客清话》，学者可见旁征博引，文人可见诗情画意，美食家可见饕餮，匠人可见器物之美，而我辈，可见生活本身的美意——“以忍耐、以诚实、以忠心、以爱而毕生求之，才可找见它。”
2015年3月29日
就是这样一位平和的钓手，本来也该湮没于万千垂钓爱好者之中，但就因为一本《钓客清话》（The Compleat Angler or the Contemplative Man’s Recreation），直到如今，在英文亚马逊网站上依然有他上千个搜索结果。这本书自出版四百多年来，有五百多个版本，风行数十个国家，被奉为垂钓者的“圣经”、不朽的人文经典，想必不只是教人如何钓鱼那么简单。
说起钓鱼，国人最热衷的恐怕在钓鱼之外。姜太公愿者上钩的典故不自说，严子陵是光武帝的老同学，也以“披羊裘钓泽中”避世，哪怕近代袁世凯，也曾在落魄时披上蓑衣。至于鱼的习性，钓鱼时的用饵和怎么制线、染线与漆竿子，他们是不太在乎的。
在沃尔顿笔下，鳟是餐英饮露的仙人，鲑鱼是淡水鱼王，“入时的鲑和鳟鱼，乍出水，余息不绝之际，身子斑斓若五彩，红的如云霞，黑的如漆墨，文与质，彬彬相得”。鲤则是河中的女王，雍容、婉雅、敏慧；而茴鱼“在冬季，它深藏不露，过四月中、入五月和炎暑季节，它则摇着头，摆着尾，乐颠颠的，嬉嬉然而出。它身端，肉白，如瓠犀的小牙，虽生于喉咙，但仍有一张薄嘴”。读到此处，你看到的仿佛不是鱼，而是世间翩翩佳公子，或是细嗅蔷薇的美人。哪怕只是追随文中的钓客师徒，走入乡间小店，与老板娘攀谈几句，和朋友饮几杯，“说故事，唱小曲，做无害的游戏取乐，不谩神，不伤人”，也幸福极了，更不用说晚上就着麻布床单雪白，薰衣草香气安卧。
其实，钓鱼是一个非常精细的活，或许沃尔顿曾是一位五金匠，写起钓客手段来也毫不含糊，比如说钓鳝鱼，要拣个暖和的天气，等水落到最低，即取一只结实的小钩，系在一个结实的线上；把钩送进洞子等有鳝鱼的地方；鳝见到饵，一扑而上，吞进嘴里；但要真想捉住鳝鱼，则急不得，要轻轻地拉，细细地拽，一点点把它拖出来。除此之外，作者显然还是一位烹饪爱好者，他写起狗鱼的烤法，真真如在眼前：“从腮部剖开，取内脏，留出肝；取百里香、荷兰薄荷和少许冬薄荷，与肝一起剁碎，再加甜黄油一磅许，拌进切碎的香草，用盐腌透。摇匀后，加一两片豆蔻，装进狗鱼肚子。取烤叉来，从嘴进，由尾出；上文火，边烤边涂红葡萄酒、鳀和黄油拌的调料。火候一足，取吃鱼的盘来，承在烤叉下，剪断束带，拷得香喷喷、满腔调料的鱼便落到你的盘子里。”
如果你只看到这里，“钓客”或许要改名叫“食客”了。在沃尔顿看来，钓鱼是近于作诗的，得生来有禀赋，而且要安静自持，也就是不单单好学、善察，还得多希望，多忍耐，对艺术本身，要爱，要钟情。简单、厚道、节制、知足、清白，这或许不是时下风行的做人方式，却是一位钓客的理想品格。所以书中的师傅才说，宁做个有礼、有节、有度的穷钓手，也不做浑浑噩噩的醉君王。美味易逝，技法常新，但垂钓者如一。
艾萨克•沃尔顿的一生看似平静的，但清流下多有礁石暗滩。他年少失孤，年长后流徙各地；他奉如神明的，眼见被推翻；他的国王被公开谋杀，朋友流放，信仰被禁。“他连遭死别之痛，丧子之悲，却未失满足的心，达观之情和信仰。”安德鲁•朗感慨道，倘生于古代，他一定是《理想国》开头的虔诚的雅典人，和维吉尔笔下的老园丁。
他留下这部《钓客清话》，学者可见旁征博引，文人可见诗情画意，美食家可见饕餮，匠人可见器物之美，而我辈，可见生活本身的美意——“以忍耐、以诚实、以忠心、以爱而毕生求之，才可找见它。”
2015年3月2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