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武俠時代——【No. 6】《狂風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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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沙》是台灣作家司馬中原的代表作之一,洋洋灑灑一千多頁,篇幅達百萬字。雖然情節波瀾壯闊,但它的開篇卻十分簡潔: “十一月,落霜的天。 十六輛響鹽車上路的辰光,天還沒大亮,關八爺跨著他的麥色騾子在前頭踹道兒。荒落落一條官道上,連個人影兒也沒有,一路衰草頭上落滿一層濃霜,像是吃食店案上的白粉屑,麥色騾子掃過去,留下一路灰黃的蹄花。” 寥寥數語,似是勾勒出一幅與尋常武俠小說無異的景象,蕭瑟、清冷。確切地說,《狂風沙》更貼近古龍的寫作風格——甫一出場,主角便已是身懷絕技、譽滿天下的大俠,其後命途多舛。相比之下,另一位武俠小說的泰斗,金庸的作品則更多見以江湖小蝦米起家,偶遇隱世高人,或是撿到失傳已久的武林秘笈,打怪升級娶美人勵志故事。 然而,司馬中原獨有的語言特色也體現在這短短的一段話之中,他習慣用平民化甚至是市井化的比喻進行描述,這濃霜本是凜冽之物,一如歐陽修在《醉翁亭記》裡所寫的“風霜高潔”,此處與食店案上的白麵粉聯繫起來,卻有一種大雅即大俗的妙處。凡此種種,在全書中俯拾即是。 古龍也有很多環境描寫,文風則大相徑庭。古龍的武俠世界,雖是不拘一格,但他本人文學功底非常紮實,不僅接受過正統的教育,而且中學時期大量創作新詩,因而古龍的文字總是帶著瑰麗的詩意。 而司馬中原則不一樣,他可說是半路出家,以15歲之年參與國共內戰,幾乎沒有正兒八經地上過一天學,跟隨國軍顛沛流離,並最終敗走台灣。到台灣之後才開始從事創作,軍旅生活幾年間所見的鄉土風情、大城小事、三教九流、烽火硝煙,便成為他筆下的豐富素材。當然,要說陽春白雪的詩詞歌賦,在他的作品中並不多見,而下里巴人的江湖黑話、八卦雜談,他信手拈來,融會貫通,妙手偶得的生僻俚語更是令人拍案。 嚴格意義上說,司馬中原也並非武俠小說大師,回想一下看武俠小說最狂熱的那段時間,來來去去不過是金庸、古龍、梁羽生三巨頭,再就是臥龍生、諸葛青雲、司馬翎三劍客,或是柳殘陽、溫里安、上官鼎等年代或前或後的武俠名家,但也沒幾個人提及過司馬中原這號人物,一則他本身創作的題材極為廣泛,除了這部帶著俠義色彩的《狂風沙》之外,還有寫八年抗戰、寫鄉野傳奇、寫自傳生涯、寫靈異鬼怪等包羅萬象的著作;二則單以這部《狂風沙》而言,也並不純屬江湖正邪的對決,沒有武林大會,沒有失傳武功,更沒有兒女情長,而更像是舊式江湖在北洋軍閥這樣的新時期走向土崩瓦解的輓歌,這正是我認為這本書非常有趣的地方。 《狂風沙》的主角是開篇便登場的關八爺,司馬中原把這位主角冠以千古忠義第一人的關公之姓,長相也是如關公一般的紅臉,又以民間紛紛稱頌的“義釋起義軍領袖彭老漢”烘托其江湖地位,可謂不世出的一位英雄。然而,終日與他廝混的,又是一群鹽幫的販夫走卒,好色酗酒的大狗熊、石二矮子等等,這又和一般清高脫俗的大俠形象格格不入。更令人嘖嘖稱奇的是,關八爺最令人聞風喪膽的“武功”,是一手神準的快槍法。 故事發生在北洋軍閥時期,民間販鹽的平民在江淮建起了繁榮的鹽市,而割據於此的孫傳芳手下的北洋軍,屢屢對這塊肥肉進行掠奪。隨著北伐軍揮師北上,北洋軍節節敗退,他們計劃攻下鹽市,一方面這是撤退的必經之路,另一方面他們需要盡可能捲走鹽市的財富,待逃竄之後還能逍遙快活。除了北洋軍和鹽市的對抗,當地還有一些以宗族建立起來的地盤,例如最大的一個就是“萬家樓”,他們固守一方,擁有自己的武裝。關八爺為了保衛鹽市,一邊帶著自己鹽幫的兄弟上陣,一邊尋訪鹽市中早就被遺忘的一夥武林高手——戴老爺子、“窩心腿”方勝、會飛刀的張二花鞋、使大刀的湯六刮等人。另外,他還前往萬家樓遊說萬家樓的主事人牯爺出兵相助,不料捲入了萬家樓的內部鬥爭,被陰鷙狠毒的牯爺施計挖掉雙眼。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關八爺去拜訪戴老爺子,當時戴老爺子感慨萬千,大意是說像他們這樣的所謂江湖人士,早就過時了。在亂世之中,唯有有槍的人才有底氣。他們把拳腳武功練得再嫻熟,把刀劍舞動得再淩厲,又有何用?武功再高強也抵不過一顆子彈。所以這個年代沒有人去崇拜武術宗師,聲名鵲起的盡是土匪軍閥之徒。 讀到此處我亦不禁淒然,想到我們讀小學、初中之時,很多男生總是偷偷在宿舍被窩裡打著電筒,挑燈夜讀武俠小說,幻想自己成為一代大俠,仗劍走江湖。還記得我們初中的班級裡,有一位中毒頗深的同學,甚至帶了一把未開封的武士刀上學,處處打抱不平,朋輩見狀,紛紛稱之以“大俠”。譬如有一次在宿舍裡午睡,樓上的寢室不知道為何一直乒乒乓乓作響,“大俠”同學從上鋪一躍而起,雙拳以風雷之勢猛擊天花板,咆哮道:“吵什麼呢,都在午睡吶!” 從“射雕三部曲”的郭靖、楊過、張無忌,到絕代雙驕小魚兒與花無缺,到六七十年代邵氏武打片的男神王羽、姜大衛、狄龍,再到八九十年代的電視武俠連續劇,又捧紅了鄭少秋、黃日華這些形神兼備的熒幕“大俠”,幾乎每個年代的男生都或多或少地發過一場春花秋月的武俠夢。而司馬中原的《狂風沙》,戴老爺子的這番話,像是一陣響亮的鬧鐘聲,把我們從南柯一夢中喚醒過來。 雖然拳腿武功在槍炮的壓制之下,看似是無力抵抗,但是在關八爺險遭土匪的手槍暗殺之時,竟是張二花鞋以一把飛刀插進兇徒準備開槍的手腕上,使手槍飛甩而出,解救了關八爺。繼而,這些被人忽視的舊江湖人士,在關八爺的誠意邀請之下,出山為鹽市建築防禦工事,訓練民兵短距離搏擊之術。會飛刀的張二花鞋則擔起了刺殺北洋軍師長的任務。也許作者自己也很迷惑,到底在一梭子彈就能擱到一大片人的時代,冷兵器究竟是否到了該徹底退出歷史舞臺的時候?受諸多英雄傳奇薰陶的他仿佛不甘於輕易地下“手槍驅逐大刀”的結論,而是時不時讓這群活化石一般的武林中人大展身手。 傳統觀念中的忠信孝悌禮義廉恥和群雄並起年代勝者為王的君王論思想,也形成了針鋒相對的對壘。在這一組之中,作者的傾向性是顯而易見的,最後代表正義的鹽市、關八爺、北伐軍都勝利了,而霸道的土匪、北洋軍、萬家樓的牯爺則一敗塗地,並為世人所唾棄。最後在萬家樓的單挑決戰之中,瞎了眼的關八爺用兩根鋼鑿子刺死了手持德國制短槍的牯爺,與其說是為冷兵器和熱兵器之爭作一個了結,不如說是樸素的邪不能勝正觀念罷了。 比起科技革命帶來的新式武器,讓武俠時代式微的更重要因素可能是和平年代的衣食富足。 司馬中原曾經和同樣有軍隊背景的段彩華、朱西甯合稱“軍中三劍客”——“軍中文學”,是一個誕生在特殊年代的名詞,它是國民黨敗走之後在台灣著意發展的一種文學流派,當中蘊含著獨裁、管制、光復等等政治元素。而被歸為“軍中文學”的作品之中,彭歌的《落月》、潘人木的《蓮漪表妹》等,大都以沉痛刻骨之敘述來號召反攻,其anti-communism的意旨極其露骨;然而,《狂風沙》,以及司馬中原的另一代表作《荒原》,以及段彩華的“花雕宴”系列、朱西甯的《鐵漿》、《破曉時分》等等,我看則是緬懷故土居多,不能以“軍中文學”簡單地一概而論,無怪乎這三位作家都對被稱為軍旅作家而十分介懷,畢竟他們之從軍,不像拜倫參與希臘抵抗鄂圖曼土耳其侵略的戰爭那樣意氣風發,不像列夫•托爾斯泰在克里米亞戰爭中的全身心去體會,在中國的那個年代隨著軍隊走南闖北,也許初衷只是為了混口飯吃。 戰爭和軍旅沒有使司馬中原他們變得熱衷政治,卻也讓他們的文字被洗練得鐵骨錚錚,這是從大陸前往台灣的第一代作家大都共有的寫作特色。近幾十年來,隨著台灣經濟騰飛,籠罩在寶島上空的戰爭陰雲漸漸散去,文壇也隨之往平淡化的“小確幸”、雲淡風輕的小清新發展。 你看朱西甯寫的《旱魃》,那華北平原上的粗獷、原始展現得淋漓盡致,讀來都覺得朱先生是坐在農村的那口枯井之旁,一邊頂著毒辣的烈日,一邊在斑駁的木桌上寫下這些文字的。到了他的三個女兒——台灣文壇鼎鼎大名的“朱家三姐妹”,每篇散文都雕琢精緻,那定必是煙雨迷蒙的雨後,置身臺北街頭咖啡店裡的輕彈淺唱之作。朱家三姐妹並沒有遺傳父親剛勁的文風,卻全盤繼承了啟蒙老師胡蘭成的鴛鴦蝴蝶。並不是說風花雪月便是不好,只是文學上一面倒的軟糯,久而久之,似乎整個社會的風土人情,也都變得嬌滴滴的了。 我常常會為孩提時代所鐘愛的物事之逝去而難過,譬如看到順峰樂園的摩天輪日漸殘舊,直至被拆除,我便會感傷;而現在談及普及文學,武俠似乎已經成了一個乏人問津的話題——如今的小說裡盡是霸道總裁、青春回憶、穿越清宮、戲說野史,這也令我潸然。或許戴老爺子說得沒錯,所謂江湖人士,早就過時了。再見,武俠時代! 原文發表在公共號“失物之書”(thebookoflostthings),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