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不该是久别重逢

不止一次地想起上大学的时候，在一个空荡荡的楼层里的一间空荡荡的自习室，读完《罪与罚》第一章时那种惊恐和震撼的心情，那不是仅仅刺激感官的谋杀案，而是一种穿越上百年来摧毁你平淡无奇生活的触动。当时觉得，拉斯科尔尼科夫便是”你“，就是他的心灵驱使你杀掉了放高利贷的母女。

说起来，世界上伟大的作家有很多，我也很喜欢他们，比如毛姆、川端康成、村上春树、兰亭笑笑生……可在读这些书，便是在他们的世界，就好像去别人家做客，纵使富丽堂皇或家徒四壁，也只是你暂时的灵魂归宿，最多，好的作品像是巧妇的菜，让你以后甚是想念。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呢？其实是没有屋子的，你便是一个在白夜中穿梭在圣彼得堡大街上，睡眠不足，无家可归的男人，这个人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不停折磨自己，想要思考出关于灵魂的终极答案，惶惶不得终日。当然，我觉得终极答案是无法企及的，可他却是走在前边的人。

断断续续，花了一个多月时间读完了陀氏厚厚的绝笔之作《卡拉马佐夫兄弟》，这种感觉久别重逢般地扑面而来。尤其当米卡陷入欲望和罪恶的夜晚，作家用动作，语言，思想，梦幻等手法不由自主地让你又成了主角。不禁掩卷大呼，这才是大师，难怪晚辈弗洛伊德说他读陀氏的书，仿佛就看到了自己《梦的解析》现实版，难怪巴赫金能概括出”复调理论“这样对作家准确的论断，这一次我终于明明白白在这本书中找到了答案。人格分裂，梦境，独语，意识流这些在书中俯拾皆是的东西，果然在他的后辈中各自发展起来，所以陀氏不仅仅是大师，更是是站在19世纪文学高峰上的统帅。而有这样开创新的将军，今天何在？我们连大师都在凋零，更可悲的是无人问津。

文学上的成绩足以给这本书和陀氏确立地位，但更令人感动的是他这种直面人类罪恶心灵的探索。19世纪是令人怀念的，那个年代是我们从漫长封建时代走向自由的最后，批判现实主义的大师们用他们的笔，为我们记录下了贵族的落寞和怀念，资产阶级的兴起和残酷，还有一大批处于大时代里的小人物的荣辱，却很少有人对心灵产生过兴趣。最后，这个任务赋予了刚脱身”农奴制度“的俄国，我觉得正是这漫长而不发达的转变，在加上北方苦寒和萧条，让这里的人们有了慢慢长夜里思考的契机。托尔斯泰当然是个很好的例子，可是他太”忧国忧民“了。一辈子在做或者想着做忏悔贵族。只有他身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人类最难战胜的是自己，尤其是当人心陷入极端绝望和困惑的时候，当然，他本身就是一个临行前从绞刑架走下来的人，这样的经历简直太刺激了。

我们大多数人不会犯罪，但我们却常常心中怀着”罪恶“。就像书里写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老大米卡和老二伊凡一样，谁都对荒淫残酷的父亲不满，谁都想让他去死，可谁也没有勇气把内心的不满付诸于行动，结果父亲疯癫的私生子斯乜尔加科夫给他们创造出了这个绝境，一系列机缘巧合下米卡成为了行动上的凶手，伊凡成为了心灵里的罪犯。看上去情节太偶然了，可这正像古希腊命运悲剧一样，其实是注定要发生的，也只有发生才会让我们看到日常生活中无法体会内心的绝望。抛去战争和罪恶，我们离这样的悲剧也并不远，疾病、事故和失败都会让生活起波澜，可我们大部分人却悄然无知。在陀氏的笔下，我们无限制真实地接近死亡和苦痛，恍然发现其实这种感觉很熟悉，你生活里的成功和失败都是它的缩小版，甚至有一天你的死亡，也包含在内。比照书中痛苦的人群，他们的弱点不正也是我们的：太多的欲望，尤其是那难以控制的情欲和贪婪，毁掉了卡拉马佐夫父子们；市侩气息，缺乏对宗教的敬畏让整个小镇都成了惨案的帮凶，尤其是当陪审团一致将米卡判为凶手时，再高声的呐喊都被冷酷湮没，你不会不动容。当处于这样极端的事件里，才真正检验出了人们脸庞下边的内心成色，可怕的是，我们也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却没有验证的东西，所以大多数人再内心的龌蹉中慢慢凋零。就像卡拉马佐夫兄弟一样，若没有血和死亡，他们会有忏悔的时刻吗？相对于他们，我们太平淡，也太可悲了。

陀氏选择宽容和宗教之爱来解决问题，并且把这个希望寄托在少年们的身上，所以才有了卡拉马佐夫家唯一正常的小弟”修士“阿辽沙和一群朝气蓬勃的少年，在他看来，俄国的大人们已经是处于穷途末路般处境，只有好学的孩子们才是未来。当然，这估计也只是个美好的寄托，他看不到的，好孩子长大也会成为坏人，要不怎么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我不苛求作家，他在我心中已经太伟大了，就像维吉尔带领但丁游览地狱，他就是那个领我看遍普通人复杂内心的导游者。

内心不是一望无际坦途，只有经历过些许磨难的人才会知道，绝望，最好就不要久别重逢吧！